儀封縣城北七里外有一處渡口,名白門渡。
此處地勢平緩,水流并不十分湍急,河面上千帆云集,在大河東西兩岸間往來不斷,而河岸上更是車馬眾多,人喊馬嘶之聲也是彼伏此起。
從旗色上大致可以看出,在大河兩岸竟是官軍與賊寇傾軋一起,“永寧伯張”的大旗與一桿桿“袁”字旗相映著,竟是無法分辨彼此一般。
這等景象在處于亂世中的大明實屬難見,引得許多人在遠處暗自偷瞧不已,就連儀封城里的官紳鄉宦們也不例外。
“老爺,照此情形看來,確實不是來攻城的。”一個書吏裝扮的中年人對他身邊穿著七品官袍的人十分恭維。
另一位官吏模樣的人嘆息了一聲,說道:“幸好他們只是渡河他去,若是來攻城,可如何守得住啊!”
先前那個被稱為老爺的人,這時也脫口嘆道:“唉。旱蝗肆虐,民不聊生,匪患不靖,生靈涂炭。這天下……何時才能復我盛世模樣?”
那位官吏接口說道:“堂尊憂國憂民,實我輩楷模。只是如今這世道崩壞如斯,已非人力可以挽回,堂尊還是要保重貴體,以護我一城官民百姓。”
書吏也立馬接言道:“二堂老爺所言極是,堂尊還是要多注意身體啊。”
“咳咳……”
儀封知縣咳了幾聲后,才顫巍巍地說道:“前時,高撫臺親自手書諭令,要各府州縣征發丁勇,前往開封助守,可賊寇肆虐中州,又怎有人肯出城呀!”
縣丞二堂老爺在一旁也勸解他道:“堂尊無須為此憂慮,我儀封乃是小縣,本就城防單薄,人丁不足,雖有心往省府助守,然有心而無力,如今自保尚乏其力,惟有祈盼賊寇繞城不攻,這些皆屬實情,想必撫臺也能心中諒解我儀封縣。”
旁邊的書吏聽得句句在理,不由頻頻點頭,卻忽然想起一事,脫口問道:“堂尊,二老爺,你們說剛才城外過去的官軍,真的會是永寧伯麾下嗎?”
縣丞輕輕搖了搖頭,不置可否,不發一言,只微微轉頭望著儀封知縣。
知縣老爺抬手輕輕捋了捋下巴上已經微微發白的胡須,道:“管不得許多啦。如今這兵荒馬亂年月,本官守土護民有責,他們沒有開封府上官手書,辯不得真偽,自然不能放了入城。”
“堂尊所言正是,如此方顯老爺愛民護民之心!”
大河西岸立著一處不大的軍寨,雖略顯簡陋,卻是戒備森嚴,兩排木柵林立其間,就連馬道都設了三層守衛,拒馬槍戳在馬道中間,任何人無令不得出入。
此軍寨位于儀封縣北六里處,再往北一里余便是繁忙的白門渡。
可相比于白門渡的繁華,這里卻是一片沉寂,軍寨內的戰士們個個手持刀槍,面朝著外邊緊張戒備,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外面的敵人攻進來一般。
而在這處軍寨外面的戰士,也是如此,他們似乎在防備著里面的人,好像十分怕他們突然從里面殺出來似的!
軍寨里面的“闖”字旗,同外面的“袁”字大旗,也形成了鮮明對比,放眼望去,四周盡是“袁”字大旗,竟已將“闖”字旗盡數包圍其間。
唯一看上去很不和諧的地方,就是在北面隱約可見幾面別樣的旗幟,觀其樣子似乎還是朝廷官軍的軍旗,上面分別繡著各式圖案,旁邊還都是大小不一的字。
“袁將軍,尊夫人的事,我也有所聽聞,她似乎對你‘棄暗投明’頗為不解。”
袁時中面上顯出一絲尷尬,他難為情地抱拳說道:“不瞞總鎮撫,末將當初一時不察,為李逆迷惑,率眾往投,更娶其養女為妻,甘為李逆爪牙,實在罪該萬死。
而今,幸蒙永寧伯高仁大義,不計較時中此前罪過,愿收留時中,使我報國有門,時中定當忠心報效,為表我與李逆決裂之心,時中愿休書一封,與她恩斷義絕。”
大明勇毅軍玄武營主將李際遇在一旁,忙出言說道:“時中,休妻之事,切莫再提。這邊的情況,我早已修書報給伯爺,正是怕時中你做了傻事,永寧伯才特命賀總鎮撫前來,為的便是使你心安,且還要為你解除尊夫人這個后顧之憂。”
袁時中仍是一臉尷尬地笑著道:“唉,袁某真是罪過。一點家事,竟驚動了永寧伯,更勞動總鎮撫親來一趟。”
原來,李過率部攻擊小袁營時,那支突然殺出的官軍正是永寧伯麾下的玄武營人馬,以及威遠營虎衛軍、朱雀營騎兵各部的將士。
為了這一刻,潛伏在中州的劉金海整整布局了一年,如今才初見成效。
李際遇奉了永寧伯張誠之命,率領玄武營全體、朱雀營重騎和輕騎各部將士,日夜兼程,早早就來到了儀封縣大河對岸的小宋集駐扎,為的就是今日接應袁時中脫離闖賊來投。
而永寧伯張誠之所以會選派李際遇來迎接袁時中,那也是經過了一番考量。
首先,李際遇與袁時中一般都有做賊為寇的經歷,然李際遇當初的實力尚不如今日之袁時中,卻也受到張誠的信重與禮遇,今已是大明朝廷的副總兵,將來光宗耀祖自然不在話下,他的過往可以極大地感染袁時中。
其次,正因為李際遇也是賊寇的出身,派他前來接應小袁營,對于袁時中而言親近了許多,也會極大地激發袁時中內心里棄闖投明,以期光耀門楣的愿景。
就在不久前,李際遇接到劉金海陸續傳回的小袁營信息后,覺得單憑自己怕是不能使袁時中信服,尤其是當他得知袁時中新娶的夫人還是闖王養女之時,更是不知該如何處置,便速報永寧伯請求派一名德高望重,又辦事穩妥干練之人來協助自己。
所以,作為勇毅軍定心石之一的二號人物總鎮撫官賀飚,便因此派派了過來,他率領著威遠營虎衛騎隨行護衛,星夜兼程,這才勉強趕上了儀封之戰。
此刻,賀飚雖然仍在習慣性地繃著一張黑臉,且語氣也十分威嚴,不過他嘴里吐出來的話卻十分暖心:“袁將軍莫要自責,更無須心憂。你既能率小袁營就撫,足見心中仍存忠義,永寧伯亦深感寬慰,臨行前曾對我言:‘袁時中雖曾為賊,然亦為時事所迫,試想又有哪一個人生而為賊呢?
他今既有悔意,足見其心中大義尚存,正所謂天有好生之德,怎可不予其改過之機,我已令李際遇前往接應,然總覺誠意不顯,思來想去,還是請賀鎮撫與元景參謀代我去走一趟,定要撫慰其心,不可使袁時中帶著負擔入我麾下,否則怎會使之心悅誠服!’”
袁時中聽了賀飚之言,心中一陣感動,他撩起袍服單膝跪地,抱拳拜道:“袁某一介草民,初為盜,后做賊,實為朝廷罪人,雖也曾嚴令部下將士不得劫掠百姓,奸淫婦女,但總是無法禁絕,每每思之,都在心中悔恨不已。
更為甚者,竟在李逆迷惑之下,入其旗下,險些因此鑄成大錯,幸蒙永寧伯厚愛,肯在此時中投效無門之際,招撫時中歸入正途,更為時中家事憂心掛念,如此厚恩高德,時中必當以命相報!”
賀飚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顯得十分不和諧,卻難掩和善之態,他起身扶起袁時中,對他溫言撫慰道:“袁將軍,那些過去的事兒,就如陳芝麻爛谷子,當徹底丟棄之,今后休要再提啦。”
他雙目炯炯地望著袁時中,又對他道:“我與元景參謀此來,乃是奉了我家伯爺之命,為袁將軍解決尊夫人這個后顧之憂。”
袁時中剛才就是故意岔開話題,可未想到賀飚竟會如此堅持,此刻眼見他舊話重提,卻又不能不接言,因心中擔憂永寧伯派總鎮撫賀飚前來,是想要暴力解決慧梅一事,不由略顯慌張了一些。
好在旁邊的王元景看出了他的擔憂,便開口溫言對他說道:“袁將軍無須心憂。將軍與尊夫人‘約法三章’一事,我家伯爺早已知曉,更盛贊袁將軍不舍發妻,此乃深情重義之舉,伯爺絕不會做出傷害尊夫人之事。”
袁時中被說中了心事,只得尷尬地笑著掩飾,他的軍師吉珪在一旁插言道:“袁將軍乃是真心投撫在永寧伯麾下,今后但尊永寧伯一人號令,絕不敢有違。只是……”
李際遇聞言頗有些不耐煩,但語氣上仍十分尊敬他:“吉軍師有話但講無妨,不必有所顧忌,你我皆永寧伯麾下為將,何必吞吞吐吐呢!”
吉珪是何等心思,怎會看不出李際遇神情間的變化,只不過他為人如此,素來心思深重,而今初投永寧伯張誠,更是尚未相見,一時間還不敢斷定永寧伯究竟如何,能否對袁時中和他以誠相待?
所以,他在賀飚、王元景、李際遇等人面前,雖然表現得十分客氣與尊敬,但暗里卻仍有幾分防范之心,此刻見李際遇問得直接,忙回道:“李參將說得是。吉珪的意思是慧梅夫人現正在氣頭上,實在不便與諸位相見,恐一時沖動,鑄成大錯啊。”
賀飚看著袁時中和吉珪二人,語氣十分平和地對他們說道:“無妨。我等又不是要找慧梅夫人搏命,只要袁將軍送我等進了小闖營,生死之事,自與將軍無關。”
“這……”
袁時中略顯支吾,一時倒拿不定主意,直到看見吉珪對他暗暗點頭示意,這才同意賀飚、王元景進入小闖營內去見慧梅。
“哼!”
慧梅明顯消瘦了一些,精神也不是很好的樣子,不過可以看出,她此刻十分的氣憤,顯然不能理解袁時中這么快就投降了朝廷。
他怒哼一聲,喝問道:“狗官,你們見我作甚?有什么話,就快說吧!”
“夫人息怒,我等此來并無惡意……”
“住口!”
慧梅怒聲喝斷了王元景的話頭,沉聲對他說道:“休養再提‘夫人’二字,袁時中既已投降朝廷,我與他的夫妻名分也算到了頭,今后各走各路,各行各事,生死有命,我與他再無瓜葛。”
王元景并不因被慧梅打斷而生氣,仍舊語氣平和地對她說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便稱呼‘慧梅姑娘’如何?”
慧梅雖然沒有接言,但能夠看出來對于這個稱呼,她還是可以接受,王元景繼續說道:“慧梅姑娘,UU看書et袁時中雖已受撫于永寧伯,但仍會遵照與姑娘約定的三件事執行,既要保證慧梅姑娘與小闖營諸位將士的安全,還要保證物資供給,且小袁營也將在渡過大河后,立刻開赴彰德府武安縣休整,絕不參與開封戰事,不會與李闖王為敵作戰。”
王元景的這番話,使慧梅頗有些心動,她不由得拿眼望向了邵時信和呂二嬸,似乎在暗請他們幫自己拿個主意。
其在,慧梅之所以要與袁時中火拼,主要是因為突然之間聽聞袁時中已經投降朝廷,猜他可能很快就會掉頭去幫助官軍與闖王為敵,甚至還會將小闖營這幾百人獻給官軍去邀功。
正是基于以上想法,慧梅與邵時信、呂二嬸等人一商量,便決定死不過河,實在不行就在這邊同小袁營火拼算了!
邵時信如何不懂慧梅的意思,他走前一步,對賀飚、王元景二人拱手抱拳,笑道:“請二位老爺稍待片刻,我們小姐要仔細想一想這個事兒。”
得到賀飚的同意后,慧梅便在呂二嬸的引領下,帶著邵時信進入內帳商議對策,獨留慧劍在外面監視賀飚與王元景二人。
大約過了一刻鐘左右,呂二嬸和邵時信陪同著慧梅終于商定了主意,這一次依舊是邵時信代慧梅與賀飚等人談判。
經過幾番的討價還價,除保留此前袁時中答應的三個條件,慧梅一方還提出一個新的要求——想要袁時中放他們回歸闖營!
對此,賀飚倒是十分爽快地給予了肯定的答復——可以。
“什么……你們肯放我回去尋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