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古璧,祖籍陜西清澗縣,于他父親那一代才遷至米脂縣居住謀生,而后參加了米脂暴亂,成為賊軍中的一員,幾經展轉做了闖王李自成的部下。
他原本與李自成并非是一脈,兩人雖然都是姓李,但確是分屬于兩個家族,相互間本就是毫無瓜葛可言。
不過,這位李古璧那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一個不同凡響的有心人,自打李自成被尊奉為“闖將”時起,這位李古璧便開始了他的表演。
仗著自己與李自成都是米脂人的身份,東拉西扯,逢人便說自己是李自成的堂弟,甚至都沒有出五服,而對于他祖籍清澗縣一事,則是絕口不提。
每每言及李自成時,都是貫之以“我二哥”來替代,而言及闖王夫人高桂英時,則是貫之以“我二嫂”之名,更無時不刻地跟人吹噓自己以前立下多少戰功,又受到闖王夫婦如何如何信任等等。
李古璧的表演雖然十分拙劣,但也確實憑著不爛之舌的七吹八騙,忽悠了好些不明真相的賊兵,而知道真相的人們私下里都說他“狗皮膏藥托生,沾上就沒好”,更給他起了個外號——李狗皮!
其實,早在李自成潼關原慘敗之前,這位李古璧見闖軍戰斗有些不順,便借故掉了隊,自己偷偷跑回陜西混了一段日子,直到后來聽聞闖王破了洛陽,實力大漲之后,才又跑來河南再次投奔。
闖王李自成也知他是個什么樣人,但畢竟是米脂老鄉,又是闖軍老弟兄,這些舊情自是要顧念下,再想著總比外人要強一些,便給他三百雜役專司照料老府糧草。
可李古璧原是好大喜功的性格,又怎會甘于縮在老府做這種事情,他百般請托闖營老人為自己求情,終于得償所愿,被闖王派到了谷子杰營中效力。
而就在去年冬天,闖曹大軍二打開封之際,這位李古璧又鬧出了一場笑話,給大家飯后平添一大談資。
那一日,闖軍總哨劉宗敏為鼓舞士氣,親自巡視各營,見將士們斗志昂揚,信心十足,正感欣慰之際,卻見一軍帳中傳出來說話聲音。
他走到帳門口,向內探頭一望,正瞅見李古璧擺出一副十分威武的架勢,讓旁邊一個畫師在替他畫像,而在那畫上可見他身后還畫有許多弟兄吶喊跟隨,對面的開封城墻也顯出一個大缺口,他正站在缺口中間,硝煙滾滾中盡顯英姿。
李古璧猛地看見劉宗敏進來,臉色瞬間就變得灰白一片,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說話才好,就連那位畫師也是萬分慌張,他立即退后幾步,躬身屏息而立,等候挨罵。
劉宗敏心知定是李古璧忽悠畫師為他作畫,當下喝令畫師退去,便一把抓起那幅將要完成的畫作,將李狗皮叫到帳外,狠狠打了他四十軍鞭,以示懲戒。
然而,李古壁也確實不凡,他傷好之后依然如故,高一功、田見秀等將領被他磨得受不了,紛紛找闖王為其說情,便又派他做了一個四百人的頭目,以觀后效。
正是因為去歲年底在開封城外,被總哨劉爺的一頓皮鞭責罰,使他總是想要別出心計,做出一些功勞和成績來,以期證明自己的能力。
現在,李古璧簡直就像是立功歸來英雄一般,只見他洋洋得意地帶著一群百姓直入大廳前,自己昂首挺胸地跨步就走上了臺階,向闖王抱拳稟報道:“稟報大元帥,末將因昨日閑來無事,便帶了手下弟兄前去夏邑打糧。
那縣官一點不中用,咱才到了南門,他便自己從北門逃了,夏邑百姓聽咱是闖王派去,個個歡喜,焚香迎接。
我現將夏邑父老帶來幾個,以向闖王表示投順之誠意!”
李自成面色凝重地向他問道:“可騷擾百姓了沒有?”
“沒有。末將對夏邑百姓,那可是謹遵大元帥諭令,秋毫無犯。”
李自成語氣略顯陰冷地又問他道:“前去夏邑,你是奉了誰的將令?”
“末……末將……未……未曾奉誰的將令……”
李古璧顯得十分緊張,只見他磕磕巴巴地繼續說道:“末……末將……因見大軍破了商丘后沒有別的事做,就想著‘既是闖王要到處解民倒懸,宣示吊民伐罪的宗旨’,我便帶手下人馬前往夏邑,替大元帥解民倒懸,宣揚我大軍吊民伐罪之意了。”
“哼。”
李自成的語氣愈發陰冷:“你可知曉,我早已有令在先‘以后行軍打仗,不論何事,無我將令,皆不準擅自行事’。
如今人馬眾多,若大家皆像你這個樣兒,自己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如何使全軍上下如臂使指一般,上下同心呢?
我且問你,若不能作到有令則行,有禁則止,我們這數十萬大軍,豈非是亂蜂無王,又如何對抗官軍,成就大事呢?”
李古壁的心里“咯噔”一下,聽闖王的口氣似乎有要辦他的意味,直嚇得他面如土色,連忙跪下叩頭求告:“闖王……我只是一心為闖王吊民伐罪,宣揚仁德,并無旁的心思……闖王饒我……闖王恕罪啊……”
李自成面色陰冷嚴峻,他稍作遲疑,便轉頭向鄰席望去,語氣十分平靜地問道:“捷軒,你說該如何處置?”
劉宗敏本就十分看不上李古璧這號人,聞闖王問自己意見,他冷冷一笑,道:“擅自帶兵離營,大元帥軍法如山,自不可輕饒。”
李自成把頭一擺,語氣森冷地說道:“干犯軍紀者斬,推出去!”
李古壁叩頭如搗蒜一般,苦苦哀求:“闖王……饒命……大元帥……饒我這一次吧……以后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闖王并沒有做聲,鄰桌的劉宗敏猛然把大手一揮,喝令道:“推出去!”
酒宴上,闖、曹、袁各營文武一干人等,默默地看著兩名親兵將李古壁推了出去,雖有人感到心中不忍,然卻無一人開口為之求情。
不過經此一鬧,眾人再也沒有高談闊論的心情,懷著詫異與忐忑之心,勉強繼續著酒宴,特別是袁時中和他的幾位親信,更是十分震驚。
他們沒有想到闖王的軍法竟如此森嚴,同時也害怕自己今后跟著闖王,不知何時會出了差錯,就如李古璧那般丟掉性命。
隨著時間推移,酒宴也接近尾聲,李自成轉頭對羅汝才說道:“今日且到這里,咱們就回吧,還有許多事要一起商量處理。”
羅汝才雖覺興致未盡,然受李古璧事件影響,酒宴氣氛壓抑,已不能盡興,當下便接言道:“好吧,今日便到此為止。后天我在曹營設宴,再喝酒,大元帥務必光臨啊。”
闖王點著頭微微一笑,然后又轉向袁時中,向他說道:“時中同玉尺稍留一步,我尚有話與你們細說。”
袁時中聞言微微一愣,他心中雖有所狐疑,但闖王的話卻又不能不聽,只得同軍師劉玉尺留下來靜候闖王說話。
他知道破商丘城后自己隊伍軍紀較差,濫殺平民和奸淫的事情,甚至比曹營更甚,不由在心里暗自揣度:“莫非闖王要同他談這事么?”
劉玉尺因適才酒宴上被懟,本來就懷著一肚子壓抑的情緒,然此刻卻反而坦然,自從各營賊軍在商丘會師以來,他也看得更加明白清楚,闖、曹兩營看似親密無間,其實也是貌合神離。
李自成深怕曹操離開他再去單干,而曹操又時刻擔憂自己的曹營被李自成給徹底吃掉,失去獨立性,所以他認為小袁營在闖、曹之間舉足輕重。
想明白此中關竅所在,劉玉尺頓覺心中豁然開朗起來,深感對闖王其實也用不著處處依附,更不用過于害怕。
只不過因為尚身處田見秀的駐地,左右盡是闖營的人,他不便與袁時中說出心里的話,只好向他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冷笑,以安其心。
商丘城,周士樸府后院一間靜室內,李自成與袁時中、劉玉尺并沒有商談任何的機密要事,只簡單詢問了平時操練情況,以及有何困難,另外對袁時中和劉玉尺還說了些勉勵的話語。
李自成的態度顯得十分親切,既像是對多年相隨部將的關切,也像是對親戚晚輩的談話,剛才下令殺李古壁時的冷峻嚴厲,竟絲毫不見,而軍師宋獻策陪在一旁也是面色和藹,卻始終未曾插言。
“時中,你要告誡小袁營將士,自今往后,千萬再別再同闖營存畛域之見,要是仍存那樣見識,就辜負我重看你的一片心啦。
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會將慧梅許配與你,她雖非我親生,可我夫妻待她比親生女兒還重,不論與公與私,到大功告成之日,我絕不虧待于你,也不會虧待了你手下有功之人。
你既是我親信愛將,也是我的佳婿,你小袁營與曹營不同,小袁營與闖營實為一體,切不可再存有旁的心思,我亦會一視同仁,手掌手背都是肉,自不會虧待小袁營眾將士。
自今以后,小袁營就是闖營,等于就是我的老府人馬,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們要牢記心中,亦要傳諭營中將士知曉!”
袁時中趕忙站起,躬身說道:“蒙大元帥如此厚愛,末將粉身難報。大元帥這番鈞諭,末將一定牢牢記在心中,也要曉諭手下文武將士一體知悉。”
劉玉尺也隨著袁時中一同肅然起立,他聽袁時中說畢,也躬身說道:“請大元帥放心,玉尺與袁將軍回到駐地,即將大元帥鈞諭,曉諭眾頭領知悉。
大家也天天盼望著化除畛域,不講陜豫之分,不分內外之別,不論新舊之人,皆化為一體,同心同德同體,協力共襄盛舉,為大元帥打下個一統天下。
玉尺不過一碌碌書生,遭逢亂世,茍全性命于蓬蓽,本不敢望有出頭之日,兩年前得遇袁將軍義旗南指,趨謁轅門,傾談之下,勉留效勞。
玉尺時常與袁將軍言,方今天下擾攘,群雄并起,到頭來不過是為新圣人清道爾,嗣后得聞大元帥上應圖讖,下副民望,方知天命攸歸,必得天下無疑。”
他邊說邊悄悄察看李自成的表情變化,見他雖未顯喜色,卻也未見有何不滿之意,才又繼續道:“今小袁營全體將士,追隨袁將軍矢志相投,愿效馳驅,實望使天下百姓早見天日,重獲太平之樂,往后小袁營中倘有敢懷二心者,必人神所不容。
按我們袁將軍意思,既投闖王麾下,且又得闖王招為佳婿,成此姻親之好,這小袁營的稱呼也應就此罷棄不用。
袁將軍原說待到了開封城下時,即便傳下軍令,我營將士不得再使用‘小袁營’之稱號,至于新的營號,當依大元帥明示遵行。
玉尺與袁將軍皆以為,只有如此,方算得小袁營與老府諸營一例看待,才算化為一體同心同德,共襄盛舉。”
聽他如此說話,闖王的臉上也顯出十分欣慰的笑容,他點著頭說道:“坐下,請坐下吧,你們是都算是我老府中人,今后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拘禮。玉尺居一營軍師之位,這番話說得很好,說得很好啊。
不過……更易營號一事,也不必太急。你們只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于向小袁營的將士們宣諭,全軍建制,正由宋軍師和牛先生擬就,待破了開封后,再向眾將宣布施行。小袁營的營號,暫且用到那時吧,待宋軍師擬就了新營號出來,再行更易也不遲。”
袁時中和劉玉尺聽了闖王這話,也只能唯唯稱是。
宋獻策在旁始終未發一言,他對袁時中、劉玉尺二人察顏觀色,卻也不敢斷定他們的話中有多少真心真意。
直到這時,宋獻策才對袁時中和劉玉尺說道:“倘若大元帥把你們當外人看待,也不會今天就對你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言。大元帥如此,完全是為著你們好,為著時中將軍既是愛將,又是嬌婿。
如今,曹營和小袁營都歸在大元帥麾下,單論往日關系,曹帥與大元帥同鄉里,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剛才那樣的肺腑之言,大元帥對曹帥是不肯說的。”
袁時中聞言連忙欠身說道:“大元帥和宋軍師不把我袁時中當外人待,這番心意,我完全明白,時中這一輩子定必要對大元帥感恩圖報,絕不會再有第二個想法。”
劉玉尺也在一旁補充:“小袁營的全體將士,也都有這個想法,為闖王矢忠不二!”
李自成笑了笑,又道:“今日我進城前,曾吩咐老營總管,給你營中送去三千兩銀子和二百匹綢緞,用以犒賞將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營,交到劉靜逸手中了。”
袁時中聞知此事,又說一些對闖王感激的話語。
宋獻策也在旁補充道:“大元帥對小袁營,如同對李補之、袁漢舉、劉明遠諸營一樣看待,有功即賞,有過則罰。今日因小袁營將士歸老府不久,所以才特頒犒賞,以示優遇。”
他言畢,又轉頭看向劉玉尺,對他親切地笑著說道:“玉尺兄,剛才酒宴上捷軒將軍同你抬了幾句杠,請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后談論,都極其佩服你的才學與智謀。
今日也是吃酒稍多,再加上有一些事兒使他煩心,才會如此。他這個人,你們大概也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那可是一片赤誠,肝膽照人,語言爽快,所以全軍上下都對他十分愛戴。
玉尺兄,你不會將今天這點小事兒,放在心上吧?”
劉玉尺趕快說道:“軍師,我怎會那樣糊涂呢?今日小弟酒宴妄談,不過為大家助興爾。”
他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看著他十分坦然的樣子,袁時中也接言說道:“玉尺,也是個爽快漢子,絕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
李自成十分欣慰地點頭說道:“這樣才好嘛。咱們真誠相待,不必講求這等細枝末節,更無虛掩飾。捷軒對我雖忠心耿耿,可他有時也會無故搶白我幾句,我還偏就喜歡他這種的秉性脾氣。
你們今后還要同他相處,日久自見人心,到時必會喜歡他的!”
幾人又聊了些閑話,袁時中見闖王并沒有旁的吩咐,即同劉玉尺起身告辭。
“你看他們兩個怎樣?”
送走了袁時中和劉玉尺后,闖王李自成并未直接離去,而是對軍師宋獻策問起了自己心中的疑慮。
宋獻策略微沉吟一番,才道:“依我看,劉玉尺這人不是很可靠。而袁時中這人事事靠他謀劃,這才是使我最不放心之處,若依了我的想法,此人必先除掉才好。”
“時中說的話,跟劉玉尺說的也差不多,看起來多半出自真心。”
面對闖王的問詢,宋獻策眼珠滴溜溜流轉道:“我怕這些好聽的話,皆他倆事前商量好的。”
李自成略微一愣,道:“不至于吧。我是今天臨時才說出來的,他們事先又不知曉,如何能夠商量的好?”
宋獻策十分陰險地笑著說道:“時中左右之人,劉玉尺最是心計詭詐,慮事周密,在小袁營中素有‘小諸葛’之稱,只是有時驕氣外露,是其所短。
此外,還有朱成矩、劉靜逸二人,皆城府甚深之人,安知他們平時不與袁時中作許多計議,把臨時應答的話,都事前準備好了呢?”
闖王李自成聞言后,默然不語,他走到窗欞前,望著外間的大樹,說道:“那兩個人倘若確實不好,也要陸續除去,不過暫時仍以攻取開封為第一要務。
現下里,還是不動小袁營的心思為好,免得時中心生疑竇,對我存了猜忌之心。我既已將慧梅時中養女許配給他,務要使他暫時安心才是。”
宋獻策也接言道:“他昨天以女婿身份偕慧梅姑娘拜謁夫人,執禮甚恭。甚至還對夫人說他自愿擁戴大元帥,掃平中原,一統天下,甚至甘愿粉身碎骨,義所不辭。”
李自成會心一笑,道:“邵時信和呂二嬸都對夫人說了,他同慧梅這小兩口,和睦相處,倒使我放心不少啊。”
“我也是放下心來。若不然,如何對得起夫人和慧梅姑娘啊?”
他們相視一笑,隨即便與田見秀告別,一前一后相繼離開周士樸的府上,前去巡視城中的幾處官衙府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