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人的詫異與期許中,范永斗繼續說道:“我等的目的不是敗壞張誠的名聲,也不是要扳倒張誠,而是‘一擊必殺’,將之連根拔起,徹底鏟除掉!”
他探手入懷一陣摸索,很快便掏出幾張紙票,竟是張誠勇毅軍發行的糧票、布票、鹽票、糖票、煙票、酒票等等軍票。
張誠自從開始制造銀元之后,便暫停了銀票的發行,不過卻增加了鹽票和煙票、酒票,這些軍票都已不再作為軍士們的糧餉來發放,而是作為軍功獎賞。
現在北路、東路地方的各處堡城,都開設有官營的商號“北路商社”,其主營業務便是銷售官營的糧、鹽等物資,并承接銀元的兌換、存儲、借貸等金融業務。
當然商社內也有其他各類雜貨,如北路云州匠營工坊出產的各種物資,北路商社里便最是充足,其他商家大多都是從這里批發購貨。
而今,范永斗手里的這些軍票,竟涵蓋了糧布、鹽糖、煙酒各個種類,他手指輕彈那一沓軍票,神情無比陰冷地冷笑著道:“張誠畢竟是個武人獨夫,除了打打殺殺,他還懂得什么?
有道是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我等就亂了他的糧草根基,看他又拿什么來養他的兵!”
亢家家主亢公許接過那一沓軍票仔細看了起來,片刻后,滿臉驚異地問道:“這可是新版軍票?”
范永斗滿臉得色地說道:“我的人買通了他的制版師傅,全套軍票的模板,如今我手里有三套,到時咱在張家口、大同、山西,同時印制,直接將他那個啥子商社給買空嘍。”
他說罷又自懷中掏出幾枚大小不一的銀元出來,在手中輕輕的拋上拋下:“只是這銀元不好仿制,好在咱們手里還有許多仿制的早期錢票,大可拿來套現銀元,使他財政虧空。”
亢公許將手中軍票交予身旁渠式開觀瞧,以手輕敲案幾,道:“范公這‘釜底抽薪’之計,真是妙也!”
廳內的一眾商人也都是神情歡然,議論成一片,范永斗這接連兩招可謂是觸動到了他們的心底深處。
作為商人,練兵打仗他們肯定是不行的,不過,在經濟方面他們卻有著天然的優勢,不說在座諸人的商號遍布各地,他們還有許許多多的好相與,可以從旁協助,畢竟賺錢的事沒有人會拒絕。
便若山西亢家,當年為了擠垮競爭對手,就曾連續拿出六十余個大金元寶來,直到對手的當鋪被逼得當場關門,從此遠走他鄉。
而今,范永斗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包括亢公許、渠式開等人的臉上都顯現了些許興奮之色,這一場假軍票擠兌之事,如果按照他們的計劃順利進行,各人自然會先賺他個盆滿缽滿。
這種商業上的角逐競爭,本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各人運用起來自然都是輕車熟路,甚至是信手拈來便有許多私藏的花活。
不用與張誠撕破臉的面對面砍殺,也十分符合在座眾商賈們的胃口,這樣一來危險性自然不高,就算最后未能成功,眾人也不會有何大的損失。
就如王大宇等幾人,此刻也少了好些顧忌:“妙……確為妙計!”
“范公真是寶刀不老……”
“哈哈……姜是老的辣啊……”
“就是……論陰謀詭計……張誠可比范公差遠嘍……”
“咋說話嘞……范公這叫‘智計超群’!”
“對……對對……‘智計超群’……”
“張誠也就會打打殺殺,商事競爭上他還是個娃娃,想與我等對抗那就是自尋死路!”
“哼。憑范公妙計,咱就讓他的軍票像大明寶鈔一樣,統統變成廢紙……”
如潮的贊許聲中,范永斗神情間也滿是得意之色。
他瞇著眼睛聽滿堂贊聲,十分悠閑地自我陶醉了一會,才擺手道:“好啦…好啦。諸位掌柜,就不要夸贊老夫啦。”
他看向神情激奮各位掌柜和東主,最后將目光停留在王大宇的身上,神情又再陰冷下來,道:“王大家,還有一事需勞煩大宇兄。”
王大宇見他說得如此客氣,心中也是一愣,道:“范大家有話但說無妨,何須如此客氣。”
“既然大宇兄如此說,那我就開門見山啦。”
范永斗邊輕撫下頜上的胡須,邊繼續說道:“此前兩步,只能使張誠亂了陣腳,困住其手足,使之不再有余力向我等發難。
然終非治本之策,若想一勞永逸,還是要奪了張賊掌兵的權柄才是,換上咱自己的人來做這個宣府總兵官,唯有如此咱們才好安枕無憂。
我思來想去,覺得大宇兄的族親大同王總兵,便是一個頗為合適的人選,若大宇兄能說服王總兵,促成此事,我敢擔保,憑今日在座諸位實力,保薦他轉任宣府總兵官,必能十拿九穩。”
范永斗看到王大宇面上隱現出猶豫不決之色,笑著補充道:“張誠麾下宣府兵馬,可算是一等強兵,非是別鎮可比。
不過,當兵吃糧,還不是拿誰的餉糧,便為誰賣力,有我等財力支撐,只需除卻張誠這個絆腳石,他麾下兵馬再強,也是群龍無首,還能翻出花來不成?
那時,我等再出些力將王總兵調來宣府,白花花的餉銀擺著爾等丘八眼前,還不乖乖就范,有此等強軍在手,王總兵莫說封伯,就是封侯、封公,光耀王氏家族門楣,也指日可待啊!”
他這一番話將王大宇說得心中跌宕起伏,誰不想光宗耀祖,誰又不想自己能夠在族譜中留下濃墨重彩?
原本還不想過多參與此事的王大宇,在范永斗的言語引誘之下,也逐漸迷失了自我,滿腦子都是自己助王樸奪取宣鎮兵權,強兵在手,封侯拜相指日可待,那自己也將被族譜大書特書一番。
不過,利欲熏心并未完全沖去他的理智,王大宇神情興奮地答道:“范大家能如此拋卻私念,全心全意為我山右各家打算,大宇真是由衷的欽佩。
至于我那族親之事,大宇記在心上,必定會盡心盡力,全意促成此事,若能就此一舉扳倒張誠這個獨夫,與我、與范大家、與在座諸位好相與,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哼。北路那些個見利忘義之輩,與姓張的一個鼻孔出氣,極盡攀附之能事,將我等視作無物。”
范三撥對于北路商家的印象極為不好,緣由無他,只因當初他曾往北路聯絡各商家,拒繳商稅,抵制軍票,卻未獲得多數的支持。
雖也有些不開眼的商家,以為張家口范家實力不凡,在宣府、乃至京師都有關系,想必可以對抗張誠,而與之私下結盟,未曾想張誠的屠刀可不認識范家,最終一個也沒能活下來。
這期間,范三拔在北路也曾親自登門拜訪過張誠,只不過,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允許張誠插足張家口的邊貿,雙方最終也是不歡而散。
此后,張誠便私開獨石關口與北虜各部貿易,雖為張家口的山右商家所不喜,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而今卻形勢有變,原本張誠的勢力只在北路與東路地方,并不能威脅到他們在張家口的利益,可現在卻有所不同,一旦張誠在宣府站穩了腳跟,必然會對張家口的山右商家采取行動。
正是基于這一判斷,范家父子才不遺余力的攛掇各大商號,聯合一起將張誠扳倒,以求永保張家口走私利益為山右商家所有。
現在,只聽范三拔繼續說道:“待我等鏟除張誠,迎了王總兵坐鎮宣府,定要給北路這些忘恩負義之徒些顏色瞧瞧!”
眾人直討論到天黑后,用過了晚飯才陸續散去。
送別各位大掌柜和家主,范三拔伺候著父親回了臥房,畢竟年歲大了,如此操心勞力一整天,范永斗也是深感乏累。
此刻,臥房內只剩下范家父子二人,范三拔扶著老父親上了床榻,自己坐在床邊的小凳上,問道:“父親,您覺得此番有多少勝算?”
范永斗躺在床榻之上,閉起了眼睛,似在休息,又似在沉思,片刻后,忽然開口說道:“張誠不比別的軍將,人家只要吃上咱們的供奉就好,他卻是連骨頭帶皮全給收了去,這是要斷了咱的活路啊。
何況大清國那邊也有消息傳來,要我們配合搞掉張誠,只要這事成了,以后在大清國便有我范家的一席之地。”
“父親就堅信這大清國一定能入主中原嚒?”
面對范三拔的詢問,范永斗笑了笑,一臉不屑地說道:“大明雖大,卻已如風燭殘年,從京中內閣到各省府疆臣官將,雖滿嘴仁義道德,卻無一人是真心效忠朱明皇上。
上不思忠君報國,下不想守境安民,整日間勾心斗角,朋比為奸,挖空了心思賺取錢財,流賊來了逃的逃,投的投。
反觀大清國,卻是一派振興之象,上至君王黃臺吉,再到滿朝王公,下到各官各將,無不以殺敵擴境為功,政令朝發夕至,無一人敢于拖延。
正所謂‘萬眾合心,齊力斷金’,你不見數萬清國勇士,在我京畿要地縱橫弛聘,猶入無人之境?我看這大清早晚會取代朱明,成為天下共主!”
“可是父親,去年底的遼東征戰,咱不是還打了個大勝仗嚒?”
“哼。”
范永斗臉上登時顯出一絲怒意,他憤憤道:“整個官僚體系,從上到下都已爛進骨子里,還能指望他有何作為嚒?
就好比將死之人,還會回光返照一樣,照我大抵如此,一兩場勝利于事無補,只要還是這幫子貪財怕死的官將還在,烏煙瘴氣的局面終是改不了啦。”
“父親以為李闖能成事否?”
“流賊終歸是賊,只知破壞,不事生產,就算猖獗一時,終究難成大事,就如唐末之黃巢,掃蕩了大半個唐朝,可最后又是何樣下場!”
范三拔點了點頭,最后又問道:“父親,咱們扶王樸當上宣府總兵,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張誠?”
“哈哈哈……”
范永斗眼中滿是奸邪的陰鷙之色,一臉桀笑地說道:“等扳倒了張誠這賊子,再將他在軍中的幾個嫡系也除掉。
那時王樸孤身一人來宣府任總兵,咱正好趁機將商隊護衛里幾個管事,以及那幾個聽話的守備、千戶,安插到軍中任要職。
將來有事,振臂一呼,那些個丘八又有何見識,一幫‘有奶便是娘’的泥腿子,還不是跟著發餉的走?”
“高,實在是高!”
范三拔眼中滿滿的興奮之色,繼續說道:“到了那時,這宣府可就姓范啦。”
一眾山西商人正在緊鑼密鼓地實施他們的陰謀詭計之時,永寧伯張誠正陪著遼東來的客人,行在往北路而去的路途上。
他們雖未急著趕路,但卻也不曾耽擱,行至龍門衛正好趕上風沙,便提早留駐城內歇腳,也正是在此處,再次收到了朝廷調兵入豫援剿闖賊的檄文。
時光略往前移。
正月中旬,河南,陳留。
“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震天的歌謠聲中,無數饑民蜂擁而上,他們驅散官兵,打開城門,城外浩浩蕩蕩的闖軍賊兵接踵而入……
正月下,禹州城外的曠野大地上,同樣是鋪天蓋地的饑民人流。
“吃他娘,穿她娘,吃穿不夠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大家快活過一場!”
響徹云霄的民謠聲中,饑民在前,賊軍在后,綿延無邊的賊兵軍陣做好了攻城準備。
望著城外饑民與賊軍,城中守備嘆了口氣,流賊勢大,城內同樣也有饑民蠢蠢欲動,這城,還守得住嗎?
他與部下私語:“雖知州待我不薄,然我輩性命更重要,還是偷偷開門,降了吧!”
不到一月光景,開封府周邊,許州、通許、尉氏、洧川、鄢陵、臨潁、長葛、新鄭、汜水等十余處城池,皆是如此這般的情形,一一失守,使開封終成一座孤城。
饑民為賊軍內應,起了極為重要作用!
河南連年大旱,又遭蝗災,百姓多流離失所,而官府又賑濟不力,百姓內心積累的暴虐,轉變成了對官府的怨怒與仇恨,需要宣泄,所以他們選擇了協助闖賊陷城。
這種情況幾乎席卷了整個河南,賊軍到處,每城都是當日,或是一、二日便即攻下,在饑民群起響應之下,李自成羅汝才二賊連陷十數城,竟不費吹灰之力。
河南震驚,京師震驚。
一封封調兵援豫的檄文,隨著快馬急遞離京而出,飛馳往各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