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城南,清軍圍城時所挖掘的那三道壕溝上,遍布著木板、土堆、砂石等物,許多地方還有未燃盡的一處處火堆殘骸。
陣陣嘶喊與狂呼怒吼聲中,一片大紅的旌旗不住搖動,身上衣甲陳舊,且刀斧劈砍痕跡較多的都是錦州城內的遼兵戰士。
他們自崇禎十三年的三月起,便被清軍數萬人馬圍困在錦州城內,此間雖也曾數次組織突圍,卻都未能突破清軍圍城的三道深壕。
如今在宣府軍的配合下,他們終于突破了這三道要命的壕溝,成功破除清軍的圍堵,興奮之情再無法抑制,個個都極力歡呼雀躍起來。
這一年半多的時間里,他們被清軍圍困在錦州城內,憋得夠嗆,更忍饑挨餓,擔驚受怕,現在就如一個個困獸般,發了瘋似的追逐著清軍虜騎砍殺不斷。
祖大壽也是拼了,這一次他不但盡集城中七千精銳遼兵,更是親自率領他們殺出城外,而在城內只有他的弟弟副將祖大成領數千人馬留守。
此前,祖大壽只有一次親自率軍出城作戰,便是今年初時,其外甥寧遠團練總兵吳三桂,親率寧遠官軍向錦州城內運送糧草之跡。
而后雖也有數次大規模的突圍,但都是他的弟弟祖大成、祖大弼交替領軍出城作戰,祖大壽一直坐鎮錦州城內。
唯有這一次,或許因為看到了里應外合的良機,也或許是因為錦州城被困日久,薪材斷絕,已到了不得不拼死突圍的地步。
大明左都督、遼東前鋒總兵祖大壽毅然決然地再一次,親自率領遼兵精銳出城一戰。
他身上的盔甲看上去十分精良,但其在陽光下透出的暗紅顏色,顯示著不知沾染了多少敵人的鮮血,且許多地方還有刀斧造成的瘢痕,其深處更是已成黑紅顏色。
策騎在一匹略顯瘦弱的戰馬上,祖大壽對西面的韃子怒目而視,他不及與南邊殺來的宣府軍步營將領見面,便即大吼著沖殺了上去。
“騷達子,你家祖爺爺來啦。受死吧!”
祖大壽怒吼著率先奔西面的清軍騎兵陣列沖去,祖大弼見兄長一馬當先沖在前面,忙大聲呼喝著率領身邊不足千人的遼東鐵騎緊隨其后,也往西面清軍陣列殺了上去。
“殺……殺韃子……殺啊……”
聲聲怒吼,久久回蕩在錦州的南郊曠野之間。
錦州南關外的曠野間,遍地皆是捉對廝殺的明清雙方戰士。
從第三道深壕后的土城開始,往西南方向的數里之內,穿著各式盔甲的戰士持著不同樣的武器,在顏色形制各異的旌旗中,你追我逐的互相砍殺不斷。
人一個接著一個的倒下,慘叫不斷,哀嚎連連,尤其那些體型健碩的戰馬,撲倒之際,更是翻滾不斷,撞倒人群一片。
越往西南方向,廝殺搏戰也越是激烈,無論你是宣府軍,還是大同軍,在此刻已經不重要了。
惟有殺韃子,才是最為重要的事!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充滿了憤怒,再看不出一絲恐懼之情,他們的嗓子都已經喊得沙啞,胳膊和大腿都是一般的酸楚疼痛。
此刻,只要倒下便再也不會有機會站起來,都是憑著最后的一腔熱血,支撐著萬分疲倦的身軀在戰斗。
就連宣府總兵張誠與大同總兵王樸,也加入到了戰斗之中,沉重的鴨嘴夾刀棒上下翻飛,左右舞動。
張誠的戰馬已不知去了何處,但他的手中仍死死握著自己的夾刀棒,猶如機械般地捅刺砸擊不斷。
不知是自己、還是敵人的鮮血,已經模糊了張誠的雙眼,臉上、身上也是一片片暗紅,那時鮮血混著塵土的顏色。
張成芳領著十余名孩兒兵,各持盾牌、鋼刀、短斧護持在他的身周,但張誠此刻已狀若瘋魔,莫說韃子兵,就是張成芳等人也不能近他的身前。
大同總兵王樸的狀況,比起張誠可是好上許多,足有近百的家丁護衛著他,在軍陣中四下沖殺,這可能是王樸自從軍以來,打得最過癮的一仗了。
他其實早在午前戰事短暫停歇的時候,就已經萌生退意,但懼于張誠的威儀,始終未能將心中所想吐出口來。
午后,雙方戰事再起,且愈戰愈烈,他更無法說出退兵的話!
隨著清軍鐵騎沖陣,雖然在兩翼的騎兵對戰中,宣大軍并未落得下風,且還殺死殺傷奴賊頗多,但中路步陣卻未能據敵與外。
清國東路統帥禮親王代善瞅準時機,果斷增兵,排山倒海般的奴賊虜騎如狼似虎般地沖來,宣大軍的中路步陣眼看不能堅持。
這時,王樸請求派出李際遇登封營、何振雄左翼營出戰,卻為張誠所堅拒,然中路卻也不得不救。
張誠不得已之下,他寧可將自己與王樸的中軍全部押上去,也不愿傳令李際遇與何振雄出擊,因為這兩支奇兵,他可是有大用的。
對此,王樸是十萬分的不解,他可不愿沖鋒在前,親冒矢石,可戰事已經打到了這個份上,迫于張誠的淫威,他也只能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再咽回肚子里。
其實王樸不知,宣府軍李際遇的登封營與何振雄的左翼營,共計近五千的步騎大軍,此刻已經不在他們中軍之后駐扎了。
原來,張誠昨夜派出親兵往黃土嶺送出一封急信,調李際遇、何振雄緊急來援,乃是另有安排,只不過此事風險極大,他卻沒有告知王樸罷了。
果然,就在張誠與王樸二人,率領著宣大中軍不足三千之數的步騎精銳,殺上去支援前方步營的同時,在戰場的東面約二里之外,一支奇兵正悄悄向北而進。
而此刻清軍滿洲鑲黃旗拜音圖所部,在西面被張廣達率領的騎營與虎衛營,殺得節節敗退,只能勉力支撐。
要知道,宣府軍騎營的三百重甲鐵騎,那可不是一種美譽,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鐵甲重騎,在這個還是冷兵器為主的戰場上,簡直就是無敵的存在。
滿洲鑲黃旗固山額真拜音圖,在得知旗下的“巴圖魯”勇士鰲拜戰亡的消息后,可是異常盛怒,他大罵著“可惡的尼堪”,便即率領旗中勇士全力出擊。
即使如此,張廣達仍然沒有派出自己營中的重甲鐵騎,而是以輕騎、蒙騎,加虎衛營互相配合,且戰且退。
直到拜音圖追擊出一里余路程的時候,他才斷然決定,下令命麾下三百鐵騎全力出擊。
此刻,拜音圖的鑲黃旗韃子也已與宣府軍騎士們搏殺一陣,且又追擊出一里多地,體力與銳氣都已有所消耗。
這時突然見到宣府鐵騎猛地沖出,在隆隆鐵蹄的壓迫之下,無不感到陣陣心寒,但他們作為奴酋黃臺吉的親軍,卻沒有臨陣退縮的傳統。
雖然鑲黃旗的韃子悍勇,但在宣府鐵騎面前也如送菜一般,經過騎營與虎衛營的連番夾擊之下,終于向后退卻。
相對于西路明軍的節節勝利,宣府老將郭英賢率領的東路明軍卻未能有此亮眼的表現。
這并非是他們不夠悍勇,只是因為郭英賢這邊近四千人馬中,騎兵卻不足半數,多為步卒,與奴賊蒙古正紅旗恩格圖部相比,自然略有不足。
但這些宣府將士自援遼以來,也是經歷了多次大戰,且人人心中更懷有為老總兵楊國柱報仇的信念,自然個個奮勇,無人退縮。
尤其在他們投靠張誠這位新任宣府總兵后,更是補足了欠餉,而且每次臨戰亦是有功必賞,本性純良的他們自然心懷感恩,此刻又怎能不奮勇向前?
而百總黃保忠與譚震林所率領的楊國柱家丁隊,此次也隨著郭英賢的標營一同出戰,他們感念老將主爺的恩德,自然對奴賊恨之入骨,沒有不奮勇殺奴的道理。
然即使如此,也只是與恩格圖的蒙古正紅旗殺了個旗鼓相當。
郭英賢以標營步卒在中間結陣,而左右各留有一隊騎兵護著側翼,黃保忠的家丁隊則被安排在后陣,作為奇兵留作突擊沖鋒之用。
標營中步軍的火器配備比例原本也很高,可幾場大戰下來,損毀較多,與初入遼東時相比已是大不如前,兩千余步卒中只有五百余桿各式鳥銃,還能使用。
而騎兵中所用者大多都是三眼銃,他們加入張誠的軍事體系較晚,還沒有給他們裝備短手銃,只有黃保忠率領的那三百原楊國柱家丁,也只是人手配備了一桿短手銃。
就這些短手銃,還是張誠隨軍帶來作為麾下騎兵戰損補充之用,原就不多,莫說郭英賢標營中的騎兵,就連這區區三百人的家丁隊,也只能保證人手一桿而已。
中間步軍兩位千總褚興祖、習志成,指揮步軍抬著簡易的拒馬槍架,奮力迎擊奔來的蒙古韃子,他們利用鳥銃與弓矢遠距離殺敵。
當韃子沖至近前時,便結成嚴密的步陣以盾牌、長槍據敵,而郭英賢則指揮兩翼的騎兵趁勢殺出,攻打蒙古韃子的側翼。
如此,恩格圖的蒙古正紅旗北虜騎兵雖然兇狠善戰,卻也未能在宣府鎮標營手下討得好處,雙方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就在這搏殺多時,直到老將郭英賢看見自己軍陣東面,滾滾煙塵騰起,不斷向北翻滾時,才率軍向恩格圖發起了最后的猛攻。
這一次,他也不再保留實力,先以兩翼的騎兵奔出直擊恩格圖的側翼,再以黃保忠、譚震林的三百家丁精銳騎兵,從中間步陣猛地沖出,突襲恩格圖中軍。
郭英賢之所以如此,其目的就是保護自己東北的李際遇、何振雄所部,使恩格圖即使發現了他們,也無力分兵阻截。
然老天爺再一次眷顧了已到遲暮之年大明,使得郭英賢的這一輪突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恩格圖與郭英賢所部明軍激戰已有小半個時辰,對于郭英賢的套路早就了然于胸,無非是步騎交替出擊,使自己不得喘息,無法全力擊破其中間步陣。
所以,這一次他在郭英賢率兩翼騎兵攻打自己側翼之時,竟不再正面迎擊,而是將側翼向中軍收縮靠攏,而集中了自己蒙古正紅旗中主力,向對面的宣府標營步軍戰陣,同時發起了猛烈沖鋒。
但沒有想到的是,宣府標營步軍千總褚興祖、習志成二人,在蒙古騎兵全力沖來之時,竟突然各自領兵向左右結陣退卻。
如此一來,中間便即空了出來,而蒙古騎兵們自然也一分為二,分別攻打褚興祖、習志成所率步軍,這樣在蒙古正紅旗韃子的中間,便自然而然地分出了一道縫隙來。
這就猶如老天相助一般,當黃保忠和譚震林各率領一百五十余家丁,策馬沖出之時,竟輕而易舉就突入蒙古正紅旗韃子陣內。
他們齊聲怒吼嚎叫著直直向恩格圖的中軍沖去,“砰砰砰”的銃炮轟鳴不斷,擋在前邊的蒙古騎兵無不聞聲落馬,很快便破開了蒙古韃子的騎陣。
而此刻,那些攻打宣府標營步軍的蒙古騎兵,也紛紛撥轉馬頭,想要折返回來攔截黃保忠與譚震林所率騎兵,可是又如何來得及啊!
恩格圖原本在遠處看到宣府標營的步軍,突然向兩邊退卻,還以為自己的妙計得逞,果然旗中勇士全力出擊,明狗登時便即潰敗。
在他看來,只要擊潰了對面的明狗步卒,余下的一千多騎兵,又有何懼?
可他卻沒有算到,宣府軍卻在步陣之后還暗藏了一隊更為兇悍的騎兵,出其不意之下,恩格圖也是有些慌亂。
他眼睜睜看著黃保忠、譚震林率三百余騎,直奔自己的中軍所在殺來,恩格圖連聲怒罵著催促麾下北虜勇士,快快上前阻截。
可他為了能夠在禮親王代善跟前好好表現,一心想著盡速擊潰對面的明軍,此刻旗中主力都已派了出去。
原是準備擊潰明軍步卒后,主力騎兵再迅速回援,包抄圍攻自己兩翼的明軍騎兵。
但現在自己身邊本就兵馬不多,卻又被明軍騎兵三路包圍,尤其正面沖來這股明軍,竟似乎還是宣府張誠的部下,他們所用的手銃更為犀利,完全無法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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