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一年,十月初五日,午時初,昌平東郊,宣府鎮勤王軍營地。
張誠坐在一個簡易的木凳上,他面前是那個韃虜包衣阿哈仍是躺在床上,張誠問著:“你叫甚名字,原籍何處?”
那包衣阿哈一只眼睛瞪著,一只眼睛包著,頭上更是纏繞著一圈圈的布條,看那樣子就如僵尸一般。
此刻聽見聲音,用力瞪著那一只眼睛,努力想要看著眼前的人,卻總是模模糊糊的,無奈之下,掙扎著答道:“啊,韃子死了嗎?……死沒死……”
“死嘞,被你給咬斷喉嚨才死的。”張誠答著他的問話,又繼續問他道:“你原籍是何處?是哪一年被韃虜擄去的?”
突然間,那包衣阿哈僅余的一只左眼光芒大放,瞪視著張誠道:“俺是通州的,那年韃子來,就把俺擄著,俺有啥法子嘛,天殺的韃子,
俺都他娘的好好種地,好好干活,怪俺么,那鳥不拉屎的地兒啊,長出的糧食不夠,那怪俺么?可憐俺媳婦,俺爹俺娘啊,還有俺那娃娃……才兩歲…哇………”
他仍是有些語無倫次的,只剩那一只眼睛,仍死死望著帳篷頂,嘴里兀自胡言亂語著。
出的帳篷,陳忠便貼著張誠的耳朵詢問道:“總爺,這廝已是神志不清,不若早些解決。”
“不急,先留著他,或有大用!”
張誠說完這番話,便昂起頭,看著那耀眼的太陽,只覺得仍是那般的耀眼,讓人無法直視。
正在挨次探望傷兵的張誠,突然接到張巖親兵傳令,盧督臣將要來到營地親自驗看俘虜。
…………
張誠趕至叔父張巖營地時,盧象升還未到,只見三架大車已然趕回,上面滿滿都是硝制完的韃虜首級。
張誠趕將上去,問道:“叔父,這……”
未等張誠說完,張巖便攔住他,說道:“督臣之命,召勤王各鎮軍將齊集,一同驗看首級與俘虜,你知何意?”
張誠面上稍有迷茫之色,說道:“督臣之意,莫不是借機督促各鎮,在今后戰事銳意向前,奮戰虜騎。”
“估算著督臣應是此意,然誠兒你卻因此而成諸鎮之焦點,未知是福是禍啊。”張巖略有嘆息的說著。
營門方向一隊精騎,踏雪而來,馬蹄翻飛間,帶起雪花片片,映襯著白雪之上的一片紅云,煞是好看。
盧象升一馬當先,來到張誠等人身前。
“督臣為國事辛勞,今煩擾督臣大駕,末將實不敢當。”張巖屈伸拱手行禮道。
盧象升到是興致頗高,不以為意的說道:“張誠,安在。”
張誠忙前行兩步,恭敬的說道:“末將張誠,拜見督臣。”
盧象升翻身下馬,來到張誠身前,朗聲說道:“張誠,不錯!”
張誠看到督臣盧象升身著麻衣孝服,眉目間頗多疲憊之色,不由心下傷感,急忙抱拳行禮,溫言答道:“建奴屢犯京畿,為國殺奴,實乃張誠之本份,不敢勞動督臣,軍門如此贊譽。”
督臣盧象升看著張誠,接連點頭贊許道:“你知忠心報國,本督甚是欣慰。“
轉過身,他望著三架大車,對張誠問道:“此皆你所斬獲?”
“回稟督臣,后面還綁有建奴俘虜三十名,分得撥什庫背旗一桿,還有他的黑纓帽盔戰甲一副,建奴壯達背旗四桿。此皆賴督臣之福,軍門之福,張誠才有此斬獲。”
盧象升面有不悅之色,沉聲說道:“你的斬獲,便是你的,我等皆在百里之外,何功之有?”
此時,他身后的楊國柱等軍將,皆已下馬,后面跟隨著大同與山西各鎮的總兵,參將,游擊,千戶的軍將,都聚集上來,圍繞在盧象升身邊,看著邊上那些韃虜首級,議論紛紛。
宣鎮諸將昨夜便已盡知此事,然大同、山西兩鎮諸將卻是才知此事,他們望著眼前這三大車韃子首級,紛紛走上前去,逐個抓起反復觀瞧著。
“真奴,確是真奴首級無疑……”一個模樣的軍將,手里抓著一顆首級,對身旁的山西鎮總兵官虎大威,輕聲的說著,語氣雖輕,卻掩不住激動之情。
一個參將湊到虎大威身邊,低聲道:“軍門,打探清楚了,那張誠便是宣府鎮參將張巖的親侄,這廝于昨日帶兵出哨,偶遇韃虜,竟是一鼓全殲,斬獲如此之多。”
頓了頓,他又說道:“聽聞那張誠在宣鎮之時,最是好酒,曾自稱“宣鎮酒膽”,多次因醉酒狎妓鬧事,被其叔軍杖打至半死,未曾想此番勤王入衛京畿之后,竟如此的勇猛。”
虎大威緩緩點頭,對他身旁一眾山西鎮軍將說道:“此番入衛京畿,宣鎮已是有此斬獲,我山西鎮亦當奮勇,決不可落后于人,諸將宜當奮勇,免遭他人恥笑。”
諸將皆小聲稱“是”。
在山西鎮總兵虎大威等人右側,是大同鎮那邊的幾個將官,他們同樣在竊竊私語。
身著華麗盔甲,高大俊朗,披著鮮紅披風大氅的大同鎮總兵官王樸看著自己面前的一車韃虜首級,沉聲問身旁親將道:“你打探的可是屬實?”
那親將拍著胸脯,對王樸保證道:“末將親耳聽那宣鎮游擊溫輝所言,句句屬實,決不敢有任何欺瞞軍門之處。“
王樸瀟灑地甩了甩盔上紅纓,心下尋思:“未想到,那張巖到有如此威猛的侄兒,看來以后要多留心觀察。”
轉頭對大同鎮下諸軍將,沉聲說道:“此番入衛,宣府鎮已然拔得頭籌,斬獲如此之多,爾等務必陣前用命,切不可讓爾等小瞧我大同鎮。”
諸將皆是輕聲答應著。
那邊山西、大同兩鎮將官觀察韃虜首級與俘虜,自有宣鎮其他游擊相陪,楊國柱和張巖則陪著盧象升身畔。
張誠本要走開,卻被督臣盧象升叫在身邊。
盧象升溫言問道:“張誠現任何職,年齒幾何?”
“回稟督臣,張誠現任宣府鎮標右翼營騎兵千總之職,年二十有二。”
“不錯,年歲輕輕,又如此奮勇,真是后生可畏啊!”盧象升看著張誠頗為贊賞,不由感嘆道。
張誠見機不可失,便湊前一步,說道:“啟稟督臣,張誠有一請,不知當講與否?”
督臣盧象升凝望著張誠,道:“你有何事,只要忠心報國,但講無妨。”
張誠略有些遲疑,準備一下,才開言道:“回稟督臣,張誠此番馬坊解救京畿百姓八百余口,然建奴遍地,百姓有家難歸,末將欲將眾百姓隨戰亡將士尸骨,及傷兵一同轉送出居庸關,以避建奴,特懇請督臣修書啟關。”
盧象升炯炯目光注視著張誠,說道:“你有此護民之心,本督豈會坐視。”
楊國柱走近前,插言道:“督臣,此番我宣大官軍立下如此軍功,該飛報大捷,讓圣上聽聞才是。”
盧象升當即含笑,拱手向著京城皇宮方向,說道:“圣上正心憂國事,日夜不寧,若聞此捷報,定當歡喜。”
他眼望著京師皇宮的方向,心蕩神往,想象著皇上聞得我軍大勝建奴的捷報后,那種高興的樣子。
良久,督臣盧象升轉過身來,神采飛揚的對身旁楊國柱與張巖、張誠等人說道:“本督要設宴,召集宣大各將,一同為張誠賀此番大捷。”
當下,盧象升便叫過親將游擊陳安,要他傳喻三鎮諸將,未時齊聚昌平總督行轅,他要設宴為張誠慶功。
…………
接著,督臣盧象升便要張誠帶他去看看馬坊之戰中,負傷的將士,楊國柱和張巖自是陪同在側。
在去往傷兵營帳的路上,督臣盧象升詢問張誠此戰經過道:“張誠,你將此戰之過程,講與本督知曉。”
張誠隨在盧象升身旁,將如何探得虜騎行蹤,如何分派各部出哨,如何破敵先機,如何圍戰馬坊一一如實道來。
其中尤以柳林遇伏最是驚心動魄,聽得盧象升、楊國柱二人不住唏噓,就是張巖雖已多次聽張誠講過此戰,此時聽來亦覺驚險。
尤其是,當盧象升聽到,張誠令各哨總將此戰每一個細節,都找書辦詳實錄寫下來,以今日之得,為來日之師的做法時,更是驚異不已。
他不由出言問道:“此法,可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回督臣,張誠時常思慮,自古這戰守之事,任誰也無法預知勝負,然不管今日是勝,或是負,都要琢磨清楚勝在何處,負在哪里,
唯有如此,方能越打越精明,唯有我等多打勝仗,部中兄弟手足,便會少戰亡些,正是因于此,張誠自入衛以來,每行駐一地,都要書辦記錄行軍時長,扎營地點,扎營耗時,
今番出哨遇奴,每戰之經過,都有錄寫,以便日后研磨,其中之得失。”張誠語氣平和的回稟著。
盧象升感慨道:“古之名將,多行此法,孺子能有此心,確是難能可貴。”
楊國柱在旁邊聽著二人的談話,心中若有所思。
張巖則是一臉狐疑的凝望著張誠,心中驚異不下于楊國柱,對張誠他是越來越看不懂,或許這個侄子真的開竅了?
他們一路走來,先看望受傷的將士,盧象升對傷勢較重的都是好言相慰,對傷勢較輕的皆一番激勵,讓張誠深有體會,在盧象升身上確實有太多東西,值得他來學習。
探視完傷員,盧象升又順路去看了被解救的百姓,雖未曾近前細觀,但遠遠望去,他們已是衣著整潔,精神奕奕,秩序井然,全無紛亂低迷之態。
盧象升心下對張誠又多出幾分嘉許之意,不由主動問道:“張誠,你是如何使這些百姓如此這般有序。”
張誠恭謹的回道:“回督臣,其實無他,唯使之飽食,給予生的希望,民便可使之,亦可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