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戰事,如火如荼。
揚州,同樣不差分毫。
自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以下,各級官吏被殺、被捕。無數鹽商因勾結倭寇,而被抓捕擊殺。
江都城中,一片緊張氣息。
所幸,事情沒有被擴大化處理。
除了一開始的緊張,從和風閣分贓大會開始之后,局面也已經稍稍的安定了下來。
最近。
揚州府衙,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
昔日里,那些連正眼都不帶看上一眼的兩淮鹽商們,如今一個個謙卑不已,拿了名帖登門造訪。
就算是這樣,還要等到揚州知府鄧永新,鄧大老爺有了空閑時間,這才會被召見。
事關兩淮鹽務空缺,誰也不敢造次,若是在這個時候,惹了鄧永新不喜,怕是要就此在兩淮寸步難行了。
剛剛會見完一位,在兩淮販鹽的浙商,鄧永新有些口干舌燥。
他幾番好言相勸,終于是打消了對方,想要行賄的舉動。
那可是三萬兩白銀呀!
三萬兩啊!
該能做多少事情哇……
可是,鄧永新依舊嚴詞拒絕,并申斥對方,若要再行此舉,必將從兩淮鹽務上被除名。
此時,走在府衙里的小道上。
鄧永新心緒不寧。
他是不想要這些銀子嗎?
不是!
可是他敢罵?
也不敢!
今年兩淮鹽務空缺份額,是太孫親自交給他督辦的,早先就已經叮囑過,若是他老鄧敢貪腐腐敗,不說落得個葉英發的下場,去南疆敢死隊也是最大的可能。
那個兇神惡煞的錦衣衛鎮撫使,總是會在自己意志薄弱的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
就比如現在。
錦衣衛鎮撫使羅向陽,手握著繡春刀,走在前面,不時的回頭,看向鄧永新。
羅向陽沒有開口說話。
鄧永新也只能是陪著干笑,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鄧大人,該收下那三萬兩白銀才是。”羅向陽走在前面,聲音卻是忽然傳入到鄧永新的耳中。
鄧永新當即渾身一顫,有唯唯諾諾,鞠著腰:“鎮撫使可千萬不要在此等事情上開玩笑,鄧某一心為民、忠心朝廷,絕無貪污枉法的心思。”
“本官的意思是,鄧大人可以先收了錢,再送給太孫轉交于南疆征伐大軍,可就算是一件功勞了。”羅向陽搖搖頭,說完后便不再理會鄧永新,繼續往前走。
鄧永新稍稍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這不過是羅向陽的一句玩笑調侃。
尷尬的笑笑,只得是低著頭,跟在其后。
揚州府衙后,那座無人問津的宅院里,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仆役。
皇太孫要返回應天,行禮之類的物件,終究是要收拾歸置到一起的。
朱瞻基插著腰,站在廊下,不時的指指點點,言語之間頗為嚴厲,聲稱那某某東西,是要帶回宮送給誰誰誰的,若是弄壞了小心砍了腦袋。
這位大明朝的皇太孫,顯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多了一重身份。
南疆白蓮圣教教主。
教主大人現在很忙,完全沒有心思,去想南疆如今究竟都怎樣了。
他正再次抬起手,指著前面:“那福祿壽紫屏,是揚州府的東西,你們搬什么搬?算了……既然都搬了,就帶回東宮放在太子爺那邊吧……”
剛剛被呵斥停下的四名仆役,聽到太孫說完,無奈一笑,接著將一塊碩大的紫檀屏風,往外面搬。
朱瞻基無奈的揮揮手,低聲罵著:“一群不成器玩意!”
剛說完,羅向陽已經帶著鄧永新,走到了近前。
“太孫,鄧大人有事面見。”羅向陽率先開口解釋。
鄧永新趕忙上前:“下官參見太孫。”
朱瞻基看了眼鄧永新,臉上微微一笑:“鄧大人不在忙兩淮鹽務的事情,怎么到我這個將行之人跟前了?”
鄧永新趕忙搖頭擺手:“太孫見笑,下官請見,正是為了兩淮鹽務之事。”
“哦?”朱瞻基疑惑道:“皇爺爺的旨意,已經從北平送來,在新的兩淮轉運使就任之前,兩淮鹽務皆有鄧大人主持,難道有人不滿?”
鄧永新再次搖頭:“這倒沒有……不過……最近兩淮鹽務空缺,剛剛開始整理。太孫您這就要回應天,屆時下官該如何處置……”
朱瞻基擺手:“鄧大人現在做的就很好!認真做事,朝廷會看到的。兩淮鹽課,朝廷沒有動的意思。但一如本宮先前所說,朝廷仁厚,下面的人也該實誠,愛護百姓。總不能十兩銀子的賦稅,最后朝廷只拿到五兩甚至三兩!”
鄧永新不時的點點頭。
這番話,他聽的很清楚,太孫交代的也很清楚,連底線也給劃出來了。
還是如前些日子,在和風閣中所說的一樣。
鹽價需要控制,這一點大概要等太孫會應天,與朝廷、戶部商議之后,才會拿出一個明確的數字。
但兩淮的鹽課賦稅,卻是實打實的不能有拖欠、隱瞞。
朝廷如今已經給了他們南疆的好處,那么鹽課上的好處,就該退讓。
朱瞻基見鄧永新已經明悟,便揮揮手:“萬大人很勤勉,鄧大人要多余萬大人往來。本宮這里還有事,鄧大人且去吧,本宮就不送了。”
萬高?
鄧永新此時,根本就沒有來得及細思,聽到太孫趕人的話,連忙抱拳施禮,緩步退走。
見鄧永新離去。
朱瞻基招招手,坐在了一旁的欄桿上。
羅向陽緊跟其后,小聲開口:“南疆剛剛得到的消息。”
朱瞻基目光一凝,眉頭微微皺起:“如何?”
羅向陽仔細的分辨了一下太孫的臉色,壓著聲音道:“唐……唐姑娘潛伏緬甸,勸降城池一座,如今已經交由鄂宏大的軍隊接管。黔國公府,也已從北面,領軍進入緬甸宣慰司境內。三寶太監已經徹底占領大骨剌宣慰司,大骨剌王室獻出堪輿,正在準備北上歸化我大明。”
隨著雨季的結束。
南疆的天平,開始向著大明一方傾斜。
大明三方并進,整個南疆沒有一家能夠獨力支撐對抗。
三方齊頭并進。
然而朱瞻基卻沒有多少喜悅。
這就像是,自家門口有顆雞蛋,都不用走出門,伸個手就能拿回家的事情。
羅向陽沉吟了片刻,稍后才緩緩開口:“藏匿在南疆的錦衣衛回稟,唐姑娘那個圣教……如今已發展超過五千護教武士……”
羅向陽沒有說信徒,因為南疆信奉唐賽兒的土著,已經無法清除計算數量了。
五千護教武士,還是熟悉南疆一草一木的土著,這股力量的存在,放在朝廷眼中,就會很刺眼。
同樣,羅向陽也在擔心,一旦鄂宏大等人,知曉唐姑娘的底細,南疆諸軍會不會發生變故。
“唐賽兒,有沒有和鄂宏大說,她們圣教是要往西去的。”朱瞻基并沒有在意,那所謂的五千護教武士。
五千很多嗎?
往阿三家一灑,都濺不起一片浪花。
要是再往西,跨過戈壁荒漠,渡過碧藍海峽,路過連綿雪山,進入歐羅巴大陸。
五千人一點都不多!
五萬也不夠!
羅向陽點點頭,鄂宏大的身邊,有錦衣衛的人,自然知道一些更加細節的事情。
“唐姑娘與鄂宏大交易,不許鄂宏大阻攔南疆土著信封唐姑娘的圣教。”
朱瞻基點點頭:“自然人家都商量好了,你們就不要管了,派人盯著就好。眼下,咱們要忙回京的事情。那兩百萬兩白銀,想必已經在應天城中,往無數人流口水了吧!”
應天城。
最近戶部,很受大家的追捧和歡迎。
戶部衙門前的門檻石,幾乎都要被踩沒了,卻依舊是擋不住,各部司衙門里的來人。
而在戶部主管的官倉,若不是戶部尚書夏元吉緊急請求,從錦衣衛調來了整整一個千戶所的緹騎,只怕也要被那些殺氣騰騰的京官們給沖翻了天。
不為別的。
大明朝的財神爺,皇太孫殿下,從兩淮弄來了三百多萬兩白銀,其中有足足兩百萬兩,已經被解送到戶部官倉里頭。
財神爺。
是最近應天城中的官員,對皇太孫的寵溺小愛稱。
沒有人會不喜歡,能給南疆送去一百多萬兩銀子后,又能給朝廷拉回來兩百萬兩銀子的人。
甚至期間,有人提議,是不是可以再從兩淮收上來一筆銀子。
若不是留守內閣的楊士奇,怒而申斥,只怕這些人恨不得,一個個都要帶著麻袋,去兩淮搶銀子了。
財帛動人心。
兩百萬兩銀子,進了戶部的官倉,意思自然是要拿給朝廷各處支用的。
總不能,讓這些可愛的小銀銀,被藏在庫房里生霉吧。
也正是因此,應天城中各部司衙門的官員,天天沒事就往戶部衙門里竄。
反正,大家的衙門,離得都很近,不過是走兩步的事情。
大伙的熱情很是高漲。
然而,戶部尚書夏元吉,卻只能是無能狂怒。
兩百萬兩是在戶部的官倉庫房里,但一起回來的,還有皇太孫單獨給戶部的一份書信。
信上寫的很清楚,誰要是敢在皇太孫沒有回京之前,擅自動了這兩百萬兩銀子,往后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到。
這話很有意思,能有好幾種解釋。
一是說,皇太孫往后還能弄來源源不斷的銀子,但這次誰的手亂伸,以后的銀子就徹底沒戲了。
二是說,現在敢動,就回家歇著吧,以后再也不用眼紅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了。
信上,結尾還特別提醒,要夏元吉守口如瓶,不得外傳。
這下可是愁懷了老尚書。
他要是能拿著皇太孫的手書,給那些被銀子沖昏了腦袋的同僚,也就不會有這么多事。
夏元吉覺得自己還足夠年輕,萬不想這個時候,得罪了大明未來的繼承人。
然而,他能將各部衙門的小官小吏,拒之門外。
卻絕不能將各部尚書,乃是于……監國給擋在戶部門外吧。
戶部衙門里。
正堂里,戶部尚書的位子,已經被監國朱高煦,霸道的占據。
尚書夏元吉,只能是無奈的坐在下首左首。
對面,是一名年近六十老倌,工部尚書宋禮。
看著闖上門的兩人,夏元吉也只能無奈的唉聲嘆氣。
朱高煦的地位比他高,讓他無法指摘。
宋禮老倌兒的年紀,又比他年長四五歲,他也不能指著對方鼻子罵。
夏元吉借著喝茶的機會,側著頭往外面看去。
衙門里那些個廢物,一看到監國和工部尚書上門,一個個都跑的比兔子還快。
獨獨就留下,他這位勞心勞力的尚書大人,在這里獨自面對狂風暴雨。
坐在上方的朱高煦,眼看著夏元吉裝聾作啞,不得不沉聲開口:“夏維喆,朝廷正是多事之秋,兩百萬兩銀子,你今日必須交出來!”
維喆,是夏元吉的字。
聽到監國開口相逼,夏元吉手中的茶杯,差點衰落在地,他苦著臉道:“監國,您是知曉的,朝廷用度,早有定數。如今南疆已有上百萬兩押送過去,可解南疆征伐短缺。天下四方生平,無災無難,哪里還有用得到銀子的地方啊!”
官場老手,夏元吉看似無法,卻拒絕的很是堅定,讓朱高煦找不出漏洞來。
朝廷的用度,也確實是每年提前都會做好計劃的。
財政預算,并非后世獨有。
古人的智慧,早就告訴他們,做任何事情都要提前計劃。
前些日子,朝廷最缺錢的地方,就是正在南疆征伐的十數萬大軍。如今有一百多萬兩,從揚州直接押送到南疆,朝廷基本沒有急缺用錢的地方了。
朱高煦一時被懟的無語。
然而,坐在夏元吉對面的工部尚書宋禮,卻是冷哼一聲:“夏維喆!你放屁!小老兒莫要以為坐在戶部尚書的位子上,就能一手遮天!”
誰能想到,早已兒孫滿堂的工部尚書宋禮,竟然也會有這般粗暴的時候。
夏元吉被罵的一愣,近來受的氣,也一下子就上來了,伸手指著宋禮:“宋大本!你不要在我戶部倚老賣老!說誰一手遮天呢!監國就在這里,你宋大本倒是說清楚,老夫怎么一手遮天了!”
宋禮不忘分毫,站起身一甩衣袖:“夏維喆,老夫問你,陛下如今在做什么?”
“陛下在巡視北平……”夏元吉忽然氣勢一短。
宋禮冷哼一聲:“你夏維喆還知道啊!陛下在北巡,為的就是朝廷營造北平的事情!陛下北遷之意,你我都知道,若是將那兩百萬兩,用于此事,我工部敢打包票,提前兩年完成所有的事情!”
宋禮有句話沒有說。
那就是,北平城,如今已經基本到了收尾的階段。
有兩百萬兩注入,加派工人,采購物資,提前兩年完成,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
夏元吉聽到這話,卻是滿臉憤怒:“宋大本,老夫萬萬沒有想到,你個老匹夫,竟然是這樣的人!為了獻上諂媚,要拿兩百萬兩,去討陛下的歡心!如此奸佞之人,老夫必將上奏彈劾!”
“有本事,你夏維喆去告啊!”宋禮撇撇嘴,轉身喝了一口茶,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夏元吉被氣得,伸著的手不停的顫抖著:“宋大本,老夫羞于汝同朝為官!只要老夫在戶部尚書位子上一日,你宋大本,就休想從老夫手上,拿走半分銀子!”
坐在上方的朱高煦,聽得是一時頭大。
他不過是想要從夏元吉這里,拿上幾十萬兩,將溝通南北的運河,以及秦淮河道,修繕一下。
畢竟老爺子,再過幾個月,就要回來了。
若是老爺子看著河道整齊,再知道是他做的好事情,必然是要贊許一番的。
怎么到了宋禮和夏元吉兩人這,就幾乎成了血海深仇的場面。
然而,眼看著兩個加起來過百的老倌兒,他不得不苦笑著臉站起身。
“二位!二位老大人!”朱高煦提高音量:“二位聽我說,都是同朝為官,萬不可因朝政動怒。銀子事小,若是兩位老大人身子氣壞了,本王可擔待不起。”
那邊,宋禮顯然沒有聽見朱高煦的勸阻。
這廂,夏元吉似乎有抄著茶杯,當武器的意圖了。
朱高煦都快要哭出來了,要是這兩位真的出了什么事,老爺子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當藥引子,給兩人下藥治病。
他人已經從上面走了下來,伸著手攔在了快要掐出火來的兩人中間。
“銀子的事情,咱們往后再說!等大伙都心平氣和了,再談這個事,您二位意下如何?”
說著,他連轉腦袋,看向兩人。
夏元吉哼哼著,雙臂環繞,側過身子,表示不愿意搭理對面的宋禮老匹夫。
宋禮似乎火氣不要,無奈朱高煦伸手擋在了他身前,只得是準備抬腳,就要踹過去了。
朱高煦被嚇得一驚,連忙抱住宋禮,就往戶部衙門外面走:“我的宋老大人哇!這大熱天的,您可快息怒吧!宮里頭一早鎮了些果子,您與我一同品鑒一番。”
拉著宋禮往外面走,朱高煦還不忘回頭看向戶部正堂里面:“夏大人,你且等等,本王回去了就讓人將東西送過來,與老大人消火!萬萬不可再動怒了啊!”
“本官羞與匹夫爭斗!”夏元吉冷哼一聲,徹底背鍋身。
被朱高煦抱在懷里,拖著往外走的宋禮,同樣冷喝一聲:“老夫不齒為伍!”
“好好好!咱們不一起,不一起!”
朱高煦滿臉汗顏,腳下再不敢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