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易站在銅亭檐下,聽水聲屋溜,鳴響錚錚,只感到一縷寒意沿脊背上升,繼而自外到內,渾身發寒。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陳玄這樣舉動,有其深意!
“狡詐。”
陳子易雙眉軒起,別看陳玄現在和陳暄妍斗個不分勝負,可在場人都明白,陳暄妍是上一屆真傳,而陳玄是這一屆真傳,兩個人入上院差了整整八年。這樣的局面下,陳玄還能夠和陳暄妍平分秋色,陳玄已經超出一籌。
“更何況,”
陳子易背后青天一色,照入眉宇間,攏在袖中的手攥緊。
陳玄剛一雷霆之勢擊潰陳寬,展現自己的霸道強勢,現如今不驕不躁與陳暄妍爭斗,鋒芒少了三分,又刷了三分謙抑。這下子,讓人感受到強橫的實力,還讓人覺得不咄咄逼人,有容人之量,真正一舉兩得。
“厲害。”
陳子易和陳玄不對付,可看到這里,還是得佩服。
畢竟要做到這樣的事兒,別的不講,最起碼得有足夠強大的實力。沒有足夠的實力,就無法碾壓陳寬;沒有足夠的實力,也不能和陳暄妍周旋。
只有有足夠的力量,才能把計策付諸于行動,可以進退自如,剛柔并濟。
“結束了。”
陳子易搖搖頭,嘆息一聲,他大袖一甩,轉過身,回到亭子里。四下珠光一片,映著天光,彌漫一色,人在其中,如在冰壺,明凈纖離。
老對手如此,他需要靜一靜,思考一下未來的路,不能被落得越來越遠。
轟隆,
正在此時,天上爆發出一聲霹靂炸響,兩道玄光在空中交擊,一道幽深沉凝,冰封天地,一道青碧搖曳,松柏亭亭,青黑兩色的余色光輪四下亂飛,掉到地上,居然發出宛如實質般的聲音,好像疾風驟雨,紛至沓來。
陳玄借這一反擊之力,身子往后,翩然若大鶴展翅,穩穩當當落在地上,拉開距離,然后才一抬手,看向對面,面上有溫和的笑容,道,“再斗下去,就生死相搏了,我們是同族之人,就到此為止吧。”
“好。”
“說得好。”
陳婷帶頭叫好,場中不少被陳玄折服的,也紛紛贊成。
“陳玄。”
陳暄妍站在原地,四下青花墜落,碰撞交輝,稀稀疏疏的,看上去美輪美奐,可她俏臉一片玉寒,本來秀麗的面容在光芒映照下,居然有一種令人生畏。
剛才身在局中,還不知道陳玄的打算,但如今斗法結束,通過觀察場中陳家子弟們的言談舉止和神情,稍一發散,就想明白了陳玄的險惡用心。
到了現在,對方是不勝而勝,自己是不敗而敗。
只一想,就有一種吃了蒼蠅般的惡心感!
“可,”
讓陳暄妍保持不住自己淑女樣子的是,明白這一切,卻無能為力,固然要怪陳玄狡詐,可更多的還是對自己境界修為和戰斗力的不滿。要是自己能夠碾壓陳玄,輕輕松松將之擊潰,任憑陳玄詭計多端,計謀百出,也到不了如今的局面。
陳暄妍深深地看了陳玄一眼,沒有說話,裙裾一擺,就要和陳寬一樣,離開此地,回自己的居所。
在這時候,她正好用目中余光瞥到在亭子里的陳子易,見其對自己示意,于是想了想,還是深吸一口氣,足下輕移,如踩蓮花,來到亭前。
“現在不是負氣離開的時候。”
陳子易見陳暄妍過來,沒有拐彎抹角,故弄玄虛,直接道,“你看陳玄在干什么,你現在要走了,這幾年的經營恐怕都得化為流水,在年輕一輩的影響力要拱手讓人。”
陳暄妍聽了,就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像月下桂影,搖曳凌亂,她看向場中,發現剛剛和自己交手的陳玄正面上帶笑,溫和又不失威嚴地說話,只這一會,他的周圍已經圍了一圈人,隱隱成為中心的趨勢。
修士們很多都是現實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尤其現實,他們在今日見證了陳玄的崛起后,就會靠攏過去,向強者靠攏。
在這個時候,自己要是離開此地的話,那就是放任陳玄肆無忌憚地收攏人心,擴展影響力,以后的話,他在年輕一輩的威望和影響力恐怕無人能治,成為真真正正的第一人了!
陳暄妍看到這,暫時沒說話,只默運玄功,壓下自己內心的不平靜。她知道,自己剛才怒火上涌,湮滅了神智,差點一錯再錯。
幸虧有陳子易的提醒!
陳暄妍將此事記在心里,然后用手捋了捋垂下來的青絲,精致的玉顏上恢復到平靜,好看的笑容浮現出來,她小小地吸了口氣,對陳子易,道,“走吧,我們也下去說說話。”
“好。”
陳子易答應一聲,倒是對陳暄妍刮目相看。
“陳子易。”
陳玄和身前人寒暄了一陣后,來到一曲廊上,兩側開有透窗,颯颯天光夾雜竹色入內,投到地上,斑斕一片,狀若畫卷,他站在上面,看著跟在陳暄妍后面亦步亦趨的陳子易,目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事實上,剛才他目光一直落在陳暄妍身上,本來見她負氣要走,還感到高興,沒想到卻被陳子易所阻,然后被警醒一般,接著就入場,和場中的陳家子弟寒暄,聯絡感情。
不得不說,陳暄妍是上一屆真傳弟子,本來就在家族中經營多年,且貌美如花,氣質淡雅,場中不少人是她的熟人,也念著她的好。再說了,剛才的斗法她也沒有敗北,再憑借以前的積累,還是有鐵桿跟隨的。
不過通過這次交鋒,陳玄看出陳暄妍的虛實。這個陳家上一代的真傳弟子確實缺乏歷練,或者說,她走得是五大姓世家的培養方式,如今還在家族羽翼庇護下,待以后化丹后才去歷練,補全短板。現在的她,還稚嫩的很。倒是陳子易,比在外院之時,成長許多。
“不愧是以后能上位溟滄派十大弟子的人物。”
陳玄瞇了瞇眼,按照原來的發展,如果沒有自己干涉的話,陳暄妍是上一屆真傳,陳子易是這一屆真傳,到了十大弟子層次,兩個人會是直接競爭者,而毫無疑問,是陳子易勝出了。
從今日所見來看,陳子易確實很有潛質。如果對方沒有按照命運的軌跡喪命于以后的溟滄派內亂的話,以后溟滄派內也會有其一席之地的。
“十三哥,”
這個時候,陳婷腳步輕快地走過來,到了陳玄跟前,小聲道,“我把你過段時間要去落云洞的事兒給他們都說了。”
“嗯。”
陳玄點點頭,看向遠方,若有所思。
大半天后。
陳子易大袖飄飄,走在青石路上,行了一段后,過虹橋,繞游廊,來到自己在翩鳥屋的居所。進去后,迎面就是一座照壁,其長有兩丈,高一丈多,前后兩面均有浮雕畫面。其主面乃松鶴延年,很符合一般的審美。
繞過照壁,再往前,就是院子,大殿坐北朝南,殿頂覆灰色筒板瓦,檐下置斗栱,最上面置有一寶珠,沛然的靈機被接引過來,氤氳其上,狀若煙霞。這一下子,立刻就讓此大殿變得不平凡,和世俗中的廟宇大殿區分開來。
殿里面,案上放置晴綠色百折防龍方鼎,燒著最上乘的寶香,煙氣裊裊,能定神凝魄,心魔不起。這樣的香料,只有陳家嫡系子弟中受看重的子弟才會享有。很顯然,陳子易即使在陳玄爭奪門中真傳之時失利,但在他那一支還是很受寵。
陳子易在殿中玉幾后的高臺上坐下,閉目養了一會神。沒多久,外面傳來腳步聲,于是他睜開眼,看向下面。
“易少爺。”
來人是個中年人,他有一雙不大的眼睛,可看上去很靈動,給人一種精明強干,他穩了穩,組織語言,道,“陳玄在聚會上的表現已經傳出去了,據我打探,參加集會的人也好,只是聽說的年輕人也罷,都覺得陳玄不愧是年輕一代的領袖之一。”
中年人見陳子易不說話,繼續道,“現在落宵洲上,甚至延朧陸洲上,都在盛傳陳玄的事跡。比如在號稱最激烈的一屆真傳競爭中勝出,比如修煉的是陳家至今無人修煉成功過的《玄冥陰章》,比如短短時間內晉升到玄光層次,比如斬殺了茹荒道人,比如和上一屆真傳弟子陳暄妍斗了個不分高低上下。”
“集會上的影響不小,但可以確定,有人在推波助瀾。”
“推波助瀾。”
陳子易嘴角勾了勾,這是明擺著的事兒,陳玄背后的那一支雖然衰落已久,境界修為高的極少,但一般家族子弟數量還是挺多的,干這活兒很有人手。
陳子易對有人推波助瀾早有預料,這樣的機會傻子都知道會抓住,他拿起案上的玉如意,摩挲著玉如意柄端上的蓮花花紋,眉頭皺起,讓他苦惱的是,看這個局面,陳暄妍是擋不住陳玄的,要不了多久,陳玄真要成為陳家年輕一輩的第一人了!
在世家中,這樣的名頭可不是虛的,而是結結實實的人脈和資源。陳玄坐穩后,本來就上升的姿態會更為迅猛,會和其他同齡人的差距進一步拉開。
“不能這個樣子。”
陳子易眉頭皺成疙瘩,他不愿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不愿意陳玄高歌猛進,不只是因為他們兩個當日在爭奪真傳之時不對付,更多的則是他清醒認識到,他們兩個人的年齡差不多,要是有志于門中的十大弟子的位置的話,他們怎么都躲不過直接的競爭。
不得不講,要沖擊十大弟子的話,他現在完全處于下風,落后很多,如果沒有改變的話,兩人的差距會越落越大,萬一陳玄能夠以如今的姿態和聲勢踏入化丹境界,那競爭就沒有懸念了。
“我得先拿一個真傳弟子的身份。”
陳子易眸光深深,轉動著念頭,現在來講,自己沒有真傳弟子的身份,根本無法和競爭對抗。
“要怎么做?”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等下一屆的外院真傳之選,可誰都沒有想到,陳玄的發展勢頭如此猛烈,如果真要等下一屆真傳,誰知道陳玄會在這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將自己的境界修為提升到何等程度,同時把名聲在家族和宗門中傳播到何等程度。
下一屆真傳,太晚了。
等不及了!
仔細想一想,在溟滄派中,要獲得真傳弟子的身份,并不是只有下院八年一屆的真傳之選,還有其他的途徑。只是其他途徑也很難,而且還有隱患,以前沒有考慮,如今來看,真的好好準備準備了。
“陳暄妍,”
想到這里,陳子易目中閃過一縷冷色,他有了決斷,這段時間,自己除了努力提升自己的境界修為,也得讓陳暄妍不能停下來,得讓她多多頂在最前面,阻擋陳玄擴大在陳家年輕一輩的聲名和影響力。
雖然他不看好陳暄妍,可陳暄妍畢竟是門中真傳弟子,背后也有人支持,要是能利用得當,說不得會讓自己翻身。
對付陳玄,陳子易沒有太好的辦法,但陳子易通過這段時間接觸陳暄妍,就心中有底,這陳暄妍當年能上位真傳弟子,也是沾了家族的光,本身算不上太出色。
在此時,陳子易若有所覺,就見一道劍光從外面來,到了檐下,不斷徘徊,颯颯的靈光匯聚在上面,凝成玲瓏的五彩小翅膀,不停扇動,看上去小巧可愛。
陳子易一看,手一招,將嘯澤金劍中攜帶的書信展開一看,就笑了,自己剛想著陳暄妍,陳暄妍就來信了,那得好好給她”出謀劃策”。
陳子易又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往外走,前去見陳暄妍。
在同時,回到月天島不久的陳玄,正坐在月天島中央的三層閣樓上,四下空明,一片寂靜,他也正拿著一封嘯澤金劍傳來的飛書,看完之后,將之放到身前的玉幾上。
“傳得不慢。”
陳玄垂下眼瞼,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