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下了飛舟,站在崖下,轉過頭,還能看到離開的那一縷又一縷的金芒,其由近及遠,燦然錦繡,華章難表,勾勒前后左右,恍若金蟬飛翼,似有似無。即使已在消退,可有形無質的金翼還是微顫鳴動,引得四下氣機氤氤氳氳,波光粼粼,不下千里。
陳玄看到這里,面上浮現出笑意。
自在丹鼎院中和那群世家子弟動手,他就有所盤算,繼而傳音于真明,不但讓其飛書正清院,讓他聯系家族中的人,以防在歸途之上,出現意外。畢竟很多時候,世家大族的做派都蠻橫霸道,何況秦陽蘇家這樣如日中天,直指溟滄派第一世家的大族?
果不其然,秦陽蘇家真的不會坐等,居然安排族中強者在半路攔截,看上去要直接搶人。只是他們盤算沒有打響,剛一出手,就被潛伏于近的陳家真人擊退。
“好了。”
陳玄在島上,感應到福地綿綿的靈機,徹底放下心來,這是真傳弟子的洞府,秦陽蘇家再喪心病狂,也不會直接攻打。正是這樣,他大聲吩咐手下人,道,“把這群膽敢襲殺真傳弟子的狂妄愚蠢之輩暫時關進地牢,等正清院的人提審。”
“是。”
有人應了一聲,老鷹抓小雞一般,提著被精煉繩索捆的結結實實的二十多個少男少女,健步如飛,向地牢去了。
安排妥當,陳玄無事一身輕,慢悠悠回到島嶼的中心。在這里,經過三個月的修葺建造,原本衰色早去,取而代之的是精致華美的建筑群。
天光照下,可以看到,亭閣樓臺,綴以臨水,掩映于松色竹意間,倒影如畫。進入里面,繞之花開,倚之為院落,點石涌泉,明凈雅潔。圍而不隔,界而不分。時不時一兩只小鶴從檐下,樹蔭里,游廊外,鉆了出來,拍打笨拙小巧的翅膀,不怕生人,發出稚嫩的叫聲。
更為重要的是,此地尚有陣法,上引靈機,勾連地氣,天地相合,陰陽混一,時凝若疏雨,淅淅瀝瀝,敲打樹葉,時而匯成大片大片的彩云煙氣,徘徊在半開的小窗前,卷起的珠簾下,開闊的樓頂上,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
置身其中,心魔不起,雜念難生。
陳玄大袖如翼,行走在其間,暗自點頭,有一個五大姓的世家支持就是不一樣,這樣的構建不但需要陣法大師設計,還需要人手和資源完成,要是換做寒門子弟,甚至名門望族的子弟,都不可能有這樣的待遇和支持。
有句話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很多時候,世家的底蘊,并不是體現在有多少強者坐鎮,或者擁有多少厲害法寶,而是在衣食住行上都做到極致。
陳玄再想到,自己來到溟滄派后的表現,跟以后張衍的算無遺策相比,還是有一段距離,可所做之事,還是達到目的,沒有出差池。很大原因,張衍單打獨斗,需要輾轉騰挪,借力打力,自己有陳家支持,一力降十會。
這么想著,陳玄不知不覺,來到閣樓的最頂層。
頂層空空曠曠,只余云深。
有蒲團一個,玉幾一架,上放置一銅壺,右髙一尺二寸三分,深一尺一寸七分,口徑五寸八分,腹圍三尺二寸,重三百三十一兩,兩耳連環,環鼻如罍鐘,鵠首蛟足,紋理古樸。撲簌簌的花色從里面垂下來,和氣機一碰,翩然如翻開的書頁。
陳玄看了眼,笑了笑,在蒲團上坐下,探手袖囊里,取出裝著螭生丹的瓷瓶,摩挲一會,有此丹藥,在明氣三重前,幾乎沒什么事了。
“接下來,倒是得考慮考慮云砂之事。”
陳玄眸子變得幽深,浮現出玄冥之色,一旦到了明氣三重后,定要凝練玄光之種,需要云砂。玄冥陰章的法門,不像是大名鼎鼎的太乙金書一樣,需凝練兩枚玄光之種,一取火性,二取金性,繼而再出兩氣玄光,對敵時金火交攻,盤纏攪磨,自能銷金熔鐵,其只需要凝練一枚玄光之種即可。
只是玄冥陰章是陳家老祖從天外帶來的功法,在玄妙精深上,尚超乎太乙金書少許。正是這樣,功法在凝練玄光之種的時候,雖只需一種屬性的云砂,但其不但要求得是上等,而且還不是一兩枚能解決的。
要知道,下等云砂質地灰暗,靈氣厭棄,勉強煉化,也成不了氣候;再高一等,云砂生光,靈氣附著容易,能斂能收;再往上去,云砂色澤通亮,靈氣親近,煉化時有如無有滯礙,水到渠成。而最后一種,天生便能吸引靈氣,無需動作便能養化精元,仿若與人身同出一源。最后一種就是上等,也是最珍貴最稀少最難求的。
“水屬云砂,”
陳玄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玄冥陰章在凝練玄光之種的時候,需要的云砂是水屬的,而溟滄派坐落于龍淵大澤,就屬水屬云砂最多。
“想一想辦法。”
陳玄知道,族中給自己準備了一枚云砂,就是自己再折騰,恐怕最多也是兩枚。至于缺口,得從其他地方想辦法了。
“送上門的這群,”
陳玄用手敲了敲玉幾,發出聲響,他剛要好生琢磨一下,突然間,若有所覺,就看玉幾的青銅太公壺輕輕一搖,一道又一道的光影浮現,不斷翻開的書頁里,有一頁突然凝固,變得清晰起來。頁上是畫面,是彩舟云圖,翩然而來,聚于月天島外。
陳玄用手一點,畫面擴大,彩舟云圖上,赫然有家族花紋,每一個飛行法器上,都有陳家的痕跡。只是和一般的不一樣,飛行法器上,除了陳家家族花紋,還有其他家族的,只是看上去略小一圈,可有著很深的關系。
“是他/她們。”
陳玄認了出來,這樣的標識很簡單,是其他有根腳的家族子弟嫁入陳家或者入贅陳家,她們或者他們還保留了自家家族的底子。
想了想,陳玄敲響玉鐘,喚來真明,以及自己這一支派來輔佐自己的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
“見過少爺。”
陳玄擺一擺手,讓他們不用多禮,直接開門見山,問道,“家族中有人來了,看樣子是為了我剛剛扣押的在丹鼎院中犯蠢的各族子弟們,你們說怎么辦?”
真明沒有說話,而是看向和自己同來的老者,對方久在陳家,閱歷多,經驗多,特別處理這種事兒,不是自己能比擬的。自己還是多看,多聽,多學。
老者站在那里,思考了一會,才皺著眉頭,道,“少爺,此事還真不太好解決。你抓了這二十多個紈绔,現在他們娘家人來了,不能不見。”
“而且,”
老者組織語言,小心翼翼地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來的人還都是少爺你的長輩,你對上他們的時候,言辭得注意一點,不要讓他們抓到把柄。不然的話,以來的人看,他們別的不會,但拉一拉長舌頭,傳些風言風語,會敗壞少爺你在家族中的名聲的。”
“以小老兒的淺見,對上他們,不管怎么應對,都會惹上一身子腥。”
“嘿,”
陳玄聽完后,吐出一口濁氣,他掃了下四下,氤氤氳氳的靈機散落入霞,映到玉幾寶壺上的青銅色上,青紅相磨,彼此交暈,自己剛剛欣喜過自己這一世出身于五大姓之一的陳家,能夠享受世家大族的便利,高歌猛進,這感慨還沒有完,一轉眼,身為世家子弟的一些麻煩事就上門了。
“我出去看一看。”
陳玄站起身來,就往外去,這個事兒,躲是躲不過去的,也沒有什么好埋怨的。自己享受了身為世家子弟的好處,就得面對世家子弟才有的麻煩。從這方面來看,世界還是平衡的。不會全是好的,也不會全是壞的。
島上,迎客亭。
亭子不小,四面開窗,出口上的水磨青磚皆以手工磨制,做得很細,即使刀片也難插入。檐下則有磚雕,一為“門納遠客”,一為“山遠水深”,都云霞堆上,一層又一層。
此刻,向來安靜又寬敞的亭子變得略顯擁擠,并且雜亂。好幾位女子穿著宮裙,瓔珞垂肩,走來走去,環佩碰撞,不停地發出聲音。更不要提,有成對的男女湊在一起,說著話。大大小小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和菜市場都差不多了。
人多,話雜,聚集,心中有事,這些湊到一塊,很容易讓人心情煩躁。這不,很快的,就有一個女子坐不住了,她滿頭珠翠,滿月臉,肌膚細膩如瓷,有一種富養后的雍容,此時來到亭前,橫著畫的精致的黛眉,對侍奉的道童道,“陳玄怎么還不來?”
小道童嗅著撲鼻的香氣,看著幾乎壓過來的玉色,小小身子都僵硬了,哆嗦著道,“已經稟告給我家島主了。”
“那就是陳玄成為真傳,當了島主,看不上我們這些家族中的長輩了?”
又有一女子過來,她雖已嫁到陳家十幾年,可實際年齡還不到三十歲,身材保持的很好,要比剛才說話的長得纖細,身穿大紅白鶴降綃衣,干凈利索,垂到一側的青絲擋在身前,上面系著銅環,銅環上的紋理精致,一個微不可查的封字藏在里面,就是周圍大大小小的陳都掩蓋不住。
“哈哈,”
正在此時,笑聲從外面響起,然后一道聲音傳過來,道,“各位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啊。”
“島主。”
縮手縮腳的小道童聽到后,連忙跑出來。
“嗯?”
亭中眾人聽到聲音,不管站著的,還是坐著的,不管男的,還是女的,俱是齊齊看向外面。不到一會,就見四下的天光似乎明亮了下,然后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人進入了眾人的視線,他皮膚偏白皙,雙目幽深,給人一種深深的感覺。就好像,人在看著深潭,看著古井,一眼看不到盡頭,看得久了,反而自己覺得不舒服。
“陳玄。”
亭中的人基本上都是第一次見陳玄,此時認真打量,神情各異。
“諸位都坐。”
陳玄來到亭中,環顧四下,揮灑自如,他面上的笑容溫和又讓人親切,道,“我剛入主月天島才幾個月,手里人手有限,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諸位多擔待了。”
封顰兒聽到陳玄所做的事情,還以為這個剛入上院的少年年少輕狂,眼睛是長到腦門的人,現在一看這內斂謙遜的樣子,有點驚訝,不過她面上的怒色倒是漸去三分,語氣也變得稍顯溫和,道,“客套話就不要說了,我們趕來,聚于月天島,是有一件事兒,希望你陳玄看在我們都是陳家人的份上,高抬貴手。”
“不錯。”
“封娘子說得對。”
“就是這樣。”
見封顰兒開口,亭中其他來人都是紛紛響應,聲勢不小。
“哦。”
陳玄看向自己對面的封顰兒,認出對方的來歷。
他來的稍晚一點,并不是有意怠慢,而是找渠道查了查亭中的人的底細,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正是這樣,他知道眼前這個風韻動人的女子出身于十二巨室的封家,雖然她那一支在封家一般,可是以實實在在的嫡女嫁到陳家的。這個封顰兒修煉天賦一般,但心思靈巧,為人做事很有手段,來到陳家后,幫助她的丈夫,也就是自己名義上的一位叔伯輩的長輩,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條,是個賢內助。
至于亭中此時望過來的其他人,或許不如封顰兒在陳家的如魚得水,但身份都差不多,都是各大家族或嫁到陳家或入贅陳家的世家或嫡出或庶出的,她們或他們在當年大多有聯姻的緣故,可不管如何,在陳家待得久了,都經營出一片自己的小天地。不得不說,世家之間的聯姻,導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斷骨頭連著筋,錯綜復雜。
這群人氣勢洶洶上門,還真讓人頭疼。
陳玄念頭轉動,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笑著,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還什么高抬貴手的,聽得我滿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