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說的情真意切。
卻令天啟皇帝不由得皺眉。
“卿在京城,難道不可抵定新政大局嗎?”
張靜一搖搖頭道:“若是不能知民間疾苦,如何曉得新政的好壞呢?臣若是遠在京城,遼東的新政推行,更不敢做天下先了。”
這其實是實話,新政在初期的時候,更多只是洋務運動罷了,某種程度來說,不但百姓因為生產力的提高,得到好處,某一些開明的官紳,也從中得到好處。
所以雖然反對者極多,處處有人掣肘,有不少人謾罵,可實際上,張靜一依舊可以憑借著皇帝的支持,推行到底。
可以后呢?
以后會是什么樣子,張靜一不知道。
但是有一點,張靜一是可以確保的。
那便是遼東那里,張家在他的極高聲譽,還有他家親爹的努力經營之下,已經完全確保在張家的控制下了。
畢竟那里絕大多數,都是自天下流入遼東的流民。
這些流民,雖來自五湖四海,人員復雜,卻也有一個其他地方所不具備的地方,那即是新的利益團體還未形成,絕大多數人……還沒有抱成一個團。
這些人……某種程度就是舊制度的邊緣人,否則也不至于饑寒交迫,背井離鄉前往遼東。
因而他們內心是最渴望,有一個新的完全與新政配合的制度,來保障自己的利益的。
在關內兩京十三省的掣肘,在遼東完全不會出現。
張靜一大可以將遼東當做自己的試驗田,一次次嘗試出一個與遼東契合的上層建筑。
天啟皇帝聽罷,不禁抑郁起來。
其實這些時日以來,天啟皇帝也已不再青年,臉上少了幾分銳氣,卻多了些許的沉穩。
雖是心有幾分不愿,卻也知道利弊,他隨即就道:“那衛都指揮使,誰來接替為好?”
張靜一對這顯然有了人選,便道:“臣想舉薦的乃是鄧健,所謂舉賢不避親,不過若是陛下另有人選……”
“那就鄧健好了。”天啟皇帝道:“鄧健乃是肱股之臣,朕也離不開他,衛若是交給別人,朕也不放心。至于……至于東林學堂,還得你來擔著,遼東不也有一個分校嗎?”
“是。”
天啟皇帝微微笑道:“那就依舊擔著吧,關內的東林軍校,朕親自來領,遼東的軍校,還是以你為主。”
“如此甚好,臣也是這樣想的。”
天啟皇帝卻在此時又想到了一件事,便道:“內閣……內閣的人選……黃立極年事已高,誰可為首輔?”
張靜一想了想,卻道:“臣不敢妄議。”
天啟皇帝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妄議,真論起來,朕與卿干的事,早就足夠遺臭萬年了,朕是大昏君,你自也不會是好東西,不差這么一條。”
張靜一被天啟皇帝這話堵得無言以對,緩了緩,終究道:“孫公或可暫為首輔,至于新的閣臣人選,原戶部尚書李起元……此人……或可行。”
孫承宗為首輔,這一點,天啟皇帝倒是早有準備的,這是帝師,當初可是教授過天啟皇帝學問的,而且是個能干實事的人,很對天啟皇帝的胃口。
只是張靜一居然舉薦李起元,卻令天啟皇帝詫異,便道:“此人……若是要計較起來,此人還和你有一些瓜葛呢,當初可沒少彈劾你。”
張靜一笑了笑道:“臣和他確實在當初有過一些不愉快,不過此人……臣前些日子與他談話時,發現此人素知百姓疾苦,而且確實為官清正,雖然依舊對臣還有怨言,不過臣倒以為,這樣的人若能入閣,實乃天下之幸。”
張靜一對于大事上,還是擺得很正的。
天啟皇帝便頷首道:“好,就這么定了。”
說罷,天啟皇帝又道:“你此去遼東,可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張靜一認真地想了想道:“沒有什么可交代的了。”
天啟皇帝卻是道:“群臣都言……李自成、張獻忠二人等,終是賊人,素有不臣之心,他們率部在遼東,遲早還可能要反叛,朕對張卿擔憂,倘若此二人反,只怕要禍亂遼東,卿家的安危,怕也難保全。”
關于張、李要重新反叛的流言,其實早就有了,而且傳這流言的人,可不是尋常的百姓,往往都是在大臣群體之中流傳。
說白了,詔安者是不會有好下場的,畢竟當初謀反的時候,可是殺了不少官,還有不少士紳的。
這些人……哪一個沒有親朋故舊,沒有子弟在朝?
至少在這朝中,有一大批人,都對張、李二人恨之入骨。
所以這玩意……就是如此,一旦詔安,就算你想安安分分,也不會有人肯容納你,隔三差五的就有人傳出你要謀反,亦或者有人故意挑釁或在官場打壓你,你要嘛忍氣吞聲,一輩子都做縮頭烏龜,要嘛便惹的急了,索性重新扯起叛旗。
因此,底層的反叛,詔安是死路一條。反而是敵國的降將,還有一條生路。
張靜一一臉認真地道:“其實張、李二人,是否反叛,重要的是遼東是否能夠政通人和,絕非只憑幾句不臣之心就可成的。群臣之言,不足掛齒。”
天啟皇帝看著張靜一,不禁哂笑:“哈哈……這些日子,成日有人在朕耳邊這樣說,朕本無疑心,可說的多了,確實就有幾分動搖了。今日聽張卿這般說,反而定下心來了。”
只是大笑之后,又突然道:“朕還未問你此番出海平波,身子可好呢?”
此言一出,天啟皇帝的笑容收了,殘留在臉上的,卻頗有幾分落寂。
張靜一道:“倒也還好。”
只輕描淡寫的四字,天啟皇帝便也沒有追問,藏匿內心的情感,本就是成年男子成熟的標志。
他頷首點頭:“甚好。此番你平叛有功,你……又想去遼東,朕……決心已定,壞一壞祖制。”
說罷,他又笑了,打趣地道:“反正這祖制也被朕壞得差不多了,不差這么一件了。你功勞赫赫,有匡扶天下的大功勞,朕欲敕你為遼王,世襲罔替,有明一日,永世不絕。”
張靜一現在的爵位乃是遼東郡王。
郡王的爵位,往往是親王的次子承襲的。
比如寧王,除了讓嫡子為世子之外,其他的兒子,或為宜春郡王,或為上高郡王等等。
現在將張靜一敕為遼王,就等于是直接晉升為人臣的最巔峰了。
張靜一對此并不覺得意外。
不過他也對此樂見其成,畢竟,以親王之尊去遼東,對于張家而言,底氣就更足了。
張靜一也不矯情,很坦然很直接地道:“臣謝陛下恩典。”
天啟皇帝滿意地笑道:“其他的,朕不管啦,你去遼東,多修書來,朕若是在這京城呆的煩躁了。自會率文武北狩,去旅順看看。”
張靜一對天啟皇帝的這些話已經見怪不怪。
于是張靜一又再拜謝。
這張靜一入朝,自是萬眾矚目,許多人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不過從內廷傳出的消息,卻很快讓不少人彈冠相慶起來。
張靜一此番凱旋,竟要回藩地遼東去。
于是……無數的流言蜚語,便迅速地開始流傳出來。
好事啊,這絕對是天大的好事!
張靜一為何要回藩地?
這擺明著……是功高蓋主了。
其實從前不少人就暗中流言,張靜一已是功高蓋主了。
畢竟大家都不傻,你張靜一既掌了衛,手中握著無數的緹騎密探,又操控了東林軍,更可對朝中的事務,指手畫腳,這便是大唐時權柄操持在手的宰相的權力還要大的多。
換做是任何一個皇帝,有這么一個人在,他還睡得著嗎?
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
也就是遇到了天啟皇帝這種腦子里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才會容忍至今吧。
可現在不同了。
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啊!
張靜一自請去遼東,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張靜一已經察覺到了陛下對他開始有了猜忌之心了。
陛下生了猜忌之心,只要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
這就意味著……
這種事,說了可能別人也不懂,但是懂的人自然懂。
一旦君臣開始產生裂痕,那么……猶如所有古代君臣之間的關系一樣,無論當初如何的親密,最終的結果……一定是淪落向一個結局。
御史楊侃,興匆匆地回到家,他下值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對家仆道:“去取酒水來。”
“老爺不是說不喝酒了嗎?”
楊侃爽朗地哈哈一笑道:“人逢喜事,豈可無酒,哈哈哈……拿好酒……前年那漳州知府送來的酒……就很好。”
“是,是。”
而楊侃還未落座,緊接著,就有人來登門了。
“老爺,國子監司業劉公來了。”
楊侃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即道:“噢,好,來的早不如來的巧,快快有請。”
很快,這一對同僚,便都聚在了楊家的大堂,彼此落座,而后彼此眼神對視一眼,雖是無言,卻是會心一笑。
前兩天沒有更新,實在抱歉。主要是這書已經寫到了后期,老虎這幾天都在構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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