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健這一路來,其實頗為疲倦。
在遼東抄了這么多的家,說實話,其實就是和那些遼將們斗智斗勇的過程。
雖然遼將們統統都死了。
可要一點點挖掘出他們的財富,可不是苦力活。
這很考驗智商。
因此,鄧健這一趟回來,頭上多了幾絲白發,還好不多,不過他依舊還很健壯,除了眼里的氣質和以往不同,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改變。
一到李家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許多東西。
以至于許多人沒有注意到他。
甚至陛下來了,大家的注意力到了皇帝那里,而鄧健卻是置若罔聞。
這宅邸走了一圈之后,鄧健心里就有了數。
而后,他不禁朝著陛下的方向走去。
天啟皇帝這邊,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了。
現在的問題不是一個內閣大學士的事。
而是眼前這個李國,確實稱的上是兩袖清風。
即便是天啟皇帝再如何胡鬧,也知道一個內閣大學士還能如此清廉自守,有多么的珍貴。
這樣的人,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你必須敬重他。
更不要說,現在全天下的臣民都在看著自己。
李國不肯罷休,他也無法敷衍過去。
只是李國要求撤掉張靜一的王爵,并且撤掉張靜一的藩鎮這一手確實很厲害。
因為許多人的眼里已經開始放光了。
若是所有的大臣都在,若是天下的士紳都在此,只怕都要為李國的話而拍手叫好。
到時只怕就是一場盛宴啊。
只要朝廷派了地方官去,那么就可通過數不清的同鄉、同年、同窗的關系,而后無數人涌去關外跑馬圈地。
那遼東如此廣袤的土地,大家便可分食個干凈。
可千萬不要小看這些人,平日里為了土地,哪怕是引水,鄉下的士紳都可能發動宗族進行世代械斗的,殺人都敢,何況這利益乃是現在爭奪的利益的百倍千倍呢。
李國這叫四兩撥千斤。
表面上是他一人倡議,實則背后卻站滿了一群餓狼。
張靜一再權勢滔天,在這千千萬萬個人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何況今日抓住了張靜一的把柄,李國也并沒有要求天啟皇帝處死張靜一,他遼國公,依舊仍做遼國公便是,甚至他愿意讓張靜一世鎮旅順,只要張家讓出這巨大的利益即可。
“陛下”見天啟皇帝不語,李國便紅著眼睛道:“難道到了這個地步,陛下還不懲戒嗎?張靜一欺臣太甚啊。臣這些年來,為陛下分憂,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臣年紀大了,這京城的木炭昂貴,臣舍不得燒炭,每到了冬日,舊疾就要復發,痛不欲生,臣的友人見狀,欲送一些木炭,臣也不敢輕易去接受,就是唯恐受了人的恩惠。陛下可知這是為何嗎?因為臣實在不愿,既受了國恩,還要受其他人的恩惠,以至公私不分。這些年來臣的兒子臣的妻子,都和臣過著清貧的生活,臣臣”
說到這里,李國抽泣,嗓子已是嘶啞了:“臣對他們說,我知你們所結識的人,非富即貴,他們能享用的,乃是我們李家人的十倍和百倍,可是臣依舊告誡他們,臣起于阡陌,受國恩浩大,斷不可因為想要穿的暖和一些,吃的好一些,便失了臣節,倘若如此,那便豬狗不如了。他們倒也肯聽話,為了臣甘心家徒四壁,過著現在這樣的日子,可是可是他們只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這般,竟還要受衛闖入臣的府邸,如此侵門踏戶的侮辱。臣臣到了今日,已是無話可說陛下若是不答應懲罰張靜一,我這為人臣的,怎敢脅迫陛下,只是乞求陛下,準臣告老,臣年歲大了,心灰意冷”
他這番話,天啟皇帝還未動容。
不少大臣,已是眼眶紅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若是不感動,那就真豬狗不如。
而至于這宅邸外頭,數不清的臣民百姓們,聽到這些話,會怎樣去想呢?
天啟皇帝禁不住看向張靜一。
卻發現張靜一此刻,也只好默然。
說實話他是可以選擇栽贓的,也清楚一旦搞錯了,可能引發的后果。
還是大意了。
沒想到李國真是一個兩袖清風的人,說實話這樣的人就算和他爭執的再厲害,也不至構陷他,這是做人的底線。
天啟皇帝抿著嘴,依舊不松口。
而李國只是嚎啕大哭。
李家人似乎也有不少,統統跪在遠處,也都哭做一團。
“陛下李公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難道陛下沒有惻隱之心嗎?”一旁,一個翰林學士抹著眼淚。
又有一個御史,只是不斷搖頭:“這樣的忠臣,若是都遭此不白之冤,那么我大明可還有是非黑白?陛下天下人都在看著陛下,請陛下三思啊”
這時有人徐徐而來,咳嗽一聲道:“對,陛下一定要三思。”
眾人瞧此人,卻是穿著麒麟服的衛。
這時候,衛們自覺地這一次失了手,連張靜一都默不作聲,此時誰還敢聲張什么。
誰料眼前這衛,居然疾步而來。
天啟皇帝抬頭,錯愕,看著眼前這人,這人便是化成灰,他也認得。
不是鄧健是誰?
鄧健道:“衛指揮使僉事鄧健,見過陛下。”
是那張靜一的義兄弟 眾人對此人有了印象。
于是,有人冷笑起來。
這是一丘之貉。
天啟皇帝此時沒有驚喜,若是其他時候,他見著鄧健,只怕要高興的跳起來。
此時卻只好道:“鄧卿如何回來了。”
“臣回京復命。”
“抄家的事,辦妥了?”
“大抵辦妥,不過還在折算,折算的事,是文吏負責,臣搭不上手,又得北鎮撫司相召,說這里缺乏人手,所以急忙趕回。”
天啟皇帝頷首:“鄧卿方才說請朕三思,這又是何意?”
鄧健自信滿滿,道:“卑下這樣說,是因為覺得這宅邸有問題。”
“有問題?”天啟皇帝詫異。
眾臣看著鄧健,大抵已明白,鄧健這是來給他兄弟脫罪的。
鄧健眼角的余光瞥了張靜一一眼,不過鄧健這時給人的感覺,卻是更為自信了。
畢竟是在遼東獨當一面的人。
李國勃然大怒:“你們還要侮辱老夫嗎”
“沒有人侮辱你。”鄧健淡淡道:“只是既然此事鬧到了這個地步,那么何不一查到底呢?事情總要搞清楚,若是衛的過失,衛自當受罰,絕無怨言。”
這家伙 張靜一看著鄧健什么時候這么自信了。
李國啞口無言。
啞口了片刻,便大笑道:“好好好,查,倒要看看你們還要如何栽贓構陷。”
天啟皇帝則道:“鄧卿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鄧健道:“臣進這一處宅子的時候,就發現了許多的蹊蹺,這宅子怎么說呢,哪里都好,就是缺了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天啟皇帝心里想,朕怎么看不出來。
連張靜一也狐疑了,不知道鄧健是賣什么關子。
鄧健道:“煙火氣!”
“呵”有人冷笑:“原來你這衛指揮使僉事還專門給人看宅子的。”
鄧健大喝:“住口!”
這人頓時一凜,剛想說什么。
便聽鄧健道:“那些該死的贓官污吏的宅邸,我沒有看一千,也看了幾百座,他們怎么藏匿贓物的,難道我會不知?你不過是個讀書出身的進士,一輩子都在廟堂里和案牘打交道,懂個什么,也敢來質疑我?”
這番話,頓時讓那人無言了。
隨即,鄧健按著腰間的刀柄道:“這宅邸的格局,很奇怪,尤其是后宅。”
“后宅怎么了?”
“請不下隨卑下來。”
說罷,他一馬當先。
此時天啟皇帝只好跟著他后頭,而其他人自是擁簇著天啟皇帝。
李國只是冷冷一笑,也不說什么,也跟著過去。
等到了后宅,這后宅里已是一片狼藉,女眷們則躲在一處廂房里瑟瑟發抖。
李國又要哭。
鄧健道:“待會兒有你哭的時候。”
說著,他道:“陛下是否發現,這里有一堵墻。”
他指著靠近李國廂房的一處院墻道。
天啟皇帝看那院墻,只點點頭:“是,這又如何?”
“陛下難道沒有發現,此墻與隔壁的腹地互通嗎?”
“這又如何?”
“還不只如此呢。”鄧健道:“難道陛下沒有發現,這墻乃是兩處宅邸共用,可是修筑的并不高嗎?”
天啟皇帝還是有些不明白。
鄧健道:“京城里,因為地方局促,幾個宅邸共同一堵墻的事,時有發生。不過正常的人家,畢竟牽涉到了自己家后宅的女眷,因而,正常的墻高是不成的,前院修這么高倒也罷了,而在后院正常的人家,往往會加高,為的就是防止隔壁宅邸,有人翻過高墻來,驚擾了女眷。當然并非是說,一定會發生這樣的事,只是人的心理其實就是如此,墻修的更高了,也就安心了。”
天啟皇帝打量著這一堵墻,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你的意思是”
“那么,卑下就大膽斷言,其實這隔壁的宅邸也是李家的,又或者是李家借用別人的名義購置的,這兩座宅邸,表面上是兩個人家,實則卻是一人所有”
此言一出,許多人不寒而栗。
他們抬眼看著高墻,聽鄧健說的玄乎,卻似乎也開始有些懷疑了。
而李國面上雖是平靜,可躲在袖里的手,卻禁不住顫了顫,于是發出了大吼:“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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