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這個人,性情便是如此。
他一輩子都在瞎琢磨弄點事,是個真正想搞事業的人。
而且這個人雖是天潢貴胄,不但搞事的心情很迫切,而且還真肯去干。
說實話,莫說是宗室里頭,就是放眼全天下,還真沒幾個有朱由檢這樣勤懇肯干之人。
當然……歷史上,他走錯了道。
以至于,干的越多,死的越慘。
歸德那件事,給他留下了很深的陰影,不但相敬如賓的王妃死了,而且價值觀直接動搖。
張靜一現在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這已不是什么立不立功的問題了。
他本身就是親王,要這功勞有什么用?
而是他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原來人可以這樣的活著。
若是從前的朱由檢,陷入一團黑暗之中,那么……張靜一就是光,于是朱由檢豁然開朗,頓時明白了人生的真諦。
因而,他的這一番話,可謂是推心置腹,絕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此言一出,群臣默然。
方才還有人諷刺張靜一不肯為天下蒼生做事呢!
尤其是那李國,更是心里皺眉,如此一來,倒顯得這張靜一……居功至偉一般。
他心里若是沒有一點漣漪,怎么可能?
天啟皇帝才不管那些,他已是大喜,樂呵呵地道:“不錯,種植黑麥,乃是張卿所倡議,張卿實是居功至偉,哈哈……不世之功,這是不世之功啊。”
天啟皇帝目光一轉,看向張靜一道:“張卿……你上前來。”
張靜一此時老一輩表演藝術家附體了。
一副不敢承擔如此大功的樣子,上前道:“陛下,信王殿下,言之太過了,臣能有什么功勞啊,只是花費了一些氣力,找到了一些黑麥的種子,又請了像信王殿下這般肯為陛下用命的人去遼東種植,臣這哪叫什么功勞?信王殿下……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哎呀,言過其實,言過其實啦。”
天啟皇帝樂道:“怎么沒有功勞呢?這就是天大的功勞!人人都想增加糧產,只有張卿能尋到黑麥,這才叫做為國為民,上報國家,下安黎民!朕看……你都可以做周公了。”
管仲樂毅算個鳥,只有周公才配得上這樣的功績。
群臣一聽,有人暗暗點頭,單以此功績,說是周公還真不過分。
可也有人暗暗皺眉,尤其是李國,他算是和張靜一徹底反目了,當然,不反目也不成。
其實李國并不愚蠢,并非不知道張靜一勢大,而且得到了天啟皇帝的絕對支持。
可這也是他很聰明的地方,內閣之中,自己的資歷和名望,都稍遜,若是論資排輩,這熬死了黃立極,還得熬死孫承宗,還有那劉鴻訓,鬼知道……是不是也要熬死。
可是……有一條捷徑,卻是可以走的。
隨著張靜一推行新政,而內閣之中暫時沒有了約束張靜一的力量,可是……這天下……卻有反對新政的巨大的群眾基礎。
如此巨大的力量,內閣之中,哪一個大臣愿意站出來,站在張靜一的對立面,便會迅速的得到無數大臣、士紳和士子的支持!
這是何其巨大的力量,只要善用,便可讓自己迅速在內閣之中脫穎而出,到了那時,想一想看自己的份量?
如此一來,將來左右朝局,甚至直接取代黃立極,也未可知。
哪怕退一步,將來也可以類似于司馬光一樣的形象,名垂千古,為人所傳頌。
這對于李國而言,是有著巨大吸引力的。
此番,天啟皇帝竟將張靜一喻為周公,令李國心里暗暗不悅,周公可是孔夫子都要推崇的圣人,在儒家的地位,不比孔夫子要差。
陛下推崇至此,這還不夠明顯的嗎?
只是……他沒吭聲。
因為他非常清楚,這個時候若是多言,對他沒有什么好處。
張靜一自然在這個時候開始謙讓。
天啟皇帝此時滿心驚奇地道:“張卿,這黑麥,你是如何得知世上竟有此神物的?”
“因為從前我們的觀念錯了。”張靜一斬釘截鐵的道。
“觀念錯了?”天啟皇帝詫異的道。
那朱由檢更是開始津津有味地聽起來。
張靜一點點頭,接著道:“在從前,我們的觀念是,我中原便是天下,周邊雖有些許藩國,可這些都是天下的邊邊角角。哪怕是鄭和下西洋,一路向西,至昆侖州,見識過天下廣袤,我大明依舊還存此觀念,所謂天下,無非九州而已。”
“可是……天下當真只有這九州之地嗎?我大明的物產,當真是無所不有嗎?陛下,這天下太大太大,以至于連我大明,也不過是偏居于一隅之地,天下的人種也是多如牛毛,這普天之下的物產之豐,乃至于連我大明,也未必能有。那些對我大明而言,有巨大利益處的物產,我大明視而不見,聞所未聞。這樣下去,怎么可以呢?”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就說這黑麥,也是臣派人四處打探,這才得知的東西,陛下可知,此物的原產地,距離我大明有多遠嗎?”
天啟皇帝顯然沒什么耐心,便立馬道:“你別賣關子!”
張靜一道:“有上萬里之多,萬里之外,也有一處地方,居于極寒之地,可那里……照樣也有無數的人繁衍生息,他們依靠這黑麥進行耕種,將這黑麥,當做他們的食物,他們先是一個村落,繼而養起了一個城鎮,而后建立起一個個的國家。所以臣才以為,大明若要中興,效仿那光武是不成的,而是應當著眼于四方之地,要令陛下的恩澤,真正遠播至萬里之外。同時,大量了解天下諸國,不但要知其國,還要了解各國的物產,從而使其為我大明所用。”
“一個黑麥,便可解決我大明無數耕地的問題,那么其他的呢?不說其他,便說前些日子,臣從呂宋等地大量收購來的一物,此物名橡膠,有了這橡膠,卻有了大用,臣為了囤積,花費了重金,到現在……陛下還沒有報銷……不,臣的意思是……若是將這橡膠,引種至兩廣、瓊州等地,則使我大明又可受益無窮。”
這番話,若是從前說出來,大家可能嗤之以鼻。
可今日說出,卻令人遐想。
天啟皇帝此時更是心馳神往,是啊,若是再有一個黑麥這般的東西,又不知可以解決多少問題了!
于是天啟皇帝道:“既如此,那么你以為該當如何?”
張靜一自也是早有一番考量,于是道:“成立探險隊,向極北之地,或者一路向西,亦或者通過海路,至大洋彼岸,去了解天下各處的風土人情,這一點……臣以為可以交給衛來辦,只是……要探險,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如若不然,誰能經受如此苦楚,因此,必須給與厚賜。”
“那么此事便交你來辦了。”顯然,天啟皇帝對張靜一有著天然的信任感,他接著道:“朕不吝賞賜。”
說著,他看向朱由檢,終于是兄弟,見朱由檢落魄如此,便感慨道:“信王受苦了,天潢貴胄,卻如農人一般耕種,所謂身體力行,便是如此。信王此番也立大功,可想要什么賞賜?”
朱由檢則是一臉認真地道:“陛下,臣弟不要賞賜,只求一樣東西!”
天啟皇帝道:“你但說無妨,朕什么都舍得給。”
朱由檢道:“就讓臣弟繼續留在遼東,推廣黑麥,這黑麥的習性以及培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現在只知可以耕種,可是……如何將其推廣開,能否通過不同的地質和氣候,培育良種,以此增加產量,卻是大問題,臣弟愿留遼東,畢一身之力,做好這些微之事。”
說實話,只見過有人想要黃金和爵位的,但是似朱由檢這樣,拼了命想要去吃苦頭的人,卻是聞所未聞。
天啟皇帝一時無言,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他只好長嘆一口氣,道:“這件事,你需問張卿,張卿才是遼東郡王,鎮守遼東,他若是接受準你去再說。”
朱由檢便看了張靜一一眼。
他對張靜一的心態,此時心里只有欽佩,因而認真地道:“張兄弟意下如何呢?”
張靜一苦笑道:“若是殿下肯去,我是求之不得,只是遼東苦寒。”
朱由檢想也不想的就立馬道:“正是因為苦寒,所以才需有人做表率,孤王打算在旅順、錦州、沈陽、寧遠、還有科爾沁置幾處屯田所,各屯田三千畝,再帶人去更北的地方!”
“據聞建州女真、野人女真還有東海女真發源之地也甚是苦寒,尤其是東海女真,孤王聽聞那里,幾乎寸草不生,四季大雪,孤王想在那里也試一試。”
張靜一心里想,那地方……臥槽,這朱由檢是瘋了嗎,再弄下去,只怕他要去白令海峽種黑麥了。
不過……從前張靜一見這朱由檢,是真將他當傻子來看待的。
畢竟,先入為主嘛!
可現在,張靜一卻有些欽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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