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有了結果。
張國紀最先松口。
張靜一便立即進入了審訊室,而后坐定,他看著張國紀,張國紀臉色慘然,此時已是面無血色了。
可怕的是,他身上幾乎沒有什么傷口,可此時,卻是一副苦不堪言之色。
武長春在旁獰笑著看張國紀,開始收拾他的箱子。
張靜一朝武長春使了個眼色,武長春便忙打躬作揖,而后悄然退了出去。
張靜一這時才笑著對張國紀道:“怎么樣,想說什么?”
張國紀痛不欲生地道:“用此等肉刑……使人屈服,這就是你的手段嗎?將來的天下,會是什么樣子?”
張靜一面不改色,緩緩地道:“在地方上,尋常百姓若是要狀告,我說的是尋常百姓……往往當地的縣官,都視狀告者為刁民,所以,往往要先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一頓殺威棒。至于枷號和其他的刑法,就更加是家常便飯了。”
“其實暴虐不暴虐,有什么要緊,你之所以認為我暴虐,并不是因為像你們這樣的人有多仁慈,你們所惱恨的,恰恰是我將這暴虐的手段,上到了你們這些自詡士大夫的頭上而已。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再提這些毫無益處的口舌之爭了。”
說罷,張靜一認真地看著他道:“說罷,你的同黨還有哪些!”
張國紀閉上眼睛,嘴皮子顫抖著,良久,他才顫顫驚驚地道:“其他人……他們開口了嗎?”
果然,局勢變了,現在不再是張靜一和張國紀之間的博弈了。
而成為了張國紀與麓山先生這幾人的博弈。
因為道理很簡單,他們無法確信對方是否會先開口。
即便當初,彼此之間有多大的信任,可在此時,處于一種封閉的情況之下,這種不信任感和焦慮就會不斷的擴大。
張靜一道:“你猜呢?”
張靜一用一種調侃的目光看著張國紀。
張國紀立即便明白,張靜一是不會和自己透露的。
于是他苦笑道:“這件事需得從東林黨被驅逐和殺戮時說起。”
“那時,老夫有一故友,被打為東林黨,躲在老夫家中。此后,此人回了江南,本來以為……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可是前年開始,有人和老夫聯絡。”
“聯絡什么?”張靜一凝視著這張國紀。
“說是……仁人志士,無不痛恨魏賊,愿意鏟除奸黨,匡扶國家。”
張靜一道:“匡扶國家,是靠弒君嗎?”
張國紀道:“起初沒有想過弒君,只是說,請我幫一些小忙,此后……便接觸了一些士人。”
“這些士人……都是什么人?”
“聯絡我的,便是那麓山先生。”張國紀正色道:“其他的讀書人……其實并不多。”
“你還想為他們掩蓋”
“不,我說的是實話。”張國紀道:“我只知道,他們主要是在江南,而且勢力極大。”
張靜一笑了笑道:“如何個大法?”
“據聞聚集士子數千,為首之人,愿稱他為師者數萬。”
此言一出,連張靜一都嚇著了一跳。
數千上萬,若是說一支軍馬,這倒沒什么。
可若是數千上萬的讀書人,而且極有可能是有功名的讀書人,那么……就很不簡單了。
這等于是將江南半數的讀書人,一網打盡。
于是張靜一帶著驚異繼續問道:“只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嗎?”
張國紀深深的看了張靜一一眼:“起初,我也只是以為,不過是一群讀書人。不過……后來我才見識到了他們的實力,此人……便被人稱之為隱天子也不為過。”
隱天子……
張靜一聽了不禁心里想,魏忠賢才九千歲呢,自己現在好像進步了,已經有不少人說自己是八千歲了。
好家伙,這一上來,就是一個隱天子。
張靜一道:“如何個隱天子法?”
“國家大策,皆有此人出,官員升遷,盡為此人把持。廷推的結果,也操持其手!”
張靜一聽罷,皺眉起來:“即便陛下,也做不到這些。”
“可他們能做到。”張國紀很認真地道。
張靜一失笑:“你這是胡言亂語。”
“絕非胡言亂語,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前年的時候,甄選官員,麓山先生提前給我看了一張冊子。”
“冊子?”
“就是甄選官吏的名冊,誰該任什么職位,都是一清二楚,誰為松江知府,誰是河南布政使司,誰可做戶部給事中……諸如此類,有一百三十二人。”
“而后呢?”
“當時,朝廷雖是許多職位出現了空缺,可實際上還未開始進行甄選,我看了那冊子之后,只覺得不過是玩笑,并沒有當真,可是一個月之后……”
“一個月之后如何?”
張國紀深吸了一口氣,道:“一個月之后,結果揭曉……除了三人落選,這一百三十二人,統統都如那冊子所書的一般,被安插在了那位置上,分毫不差。”
張靜一聽到這里,豁然而起:“這絕不可能!”
張靜一不知道,此時他的表情很凝重。
張國紀道:“我也以為不可能,可實際上,這些都發生了。”
張靜一緊鎖眉頭,背著手,來回踱步,口里道:“這是如何做到的,這即便天子也做不到的事啊。”
大明的選官是有一套章程的。
張靜一說的沒有錯,就是皇帝也不是想選誰就能選誰。
歷史上,也有一些明朝天子,力排眾議,選了一些非科舉出身的官,不過實際上,這種官不作數,被人稱之為傳奉官,其實說穿了,大抵就和臨時工差不多。
而真正想要進入成為名正言順的官員,首先你得考取科舉,其次,則是吏部甄選。
即便是吏部,也不能一言九鼎,因為吏部還有給事中進行監督,哪怕是吏部給事中愿意配合,這上頭還有內閣。更不用說,隔壁的都察院還有翰林院,可都在盯著你吏部呢!
除此之外,若是級別高一些的官員,則需要進入廷推的程序,也就是說,需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員廷推,哪怕皇帝已經有了比較屬意的人選,若是在廷推之中被人推翻,也有可能最后出現糟糕的結果。
倘若在這過程中,還遭了御史的彈劾,這好事也可能變成壞事。
這也是為何張靜一說,皇帝都做不到決定一百三十二個大臣的人員,他可能能挑選一些重要的大臣,但是做不到隨心所欲的程度。
張國紀很是篤定地道:“這是事實。”
張靜一道:“還有什么線索,你要清楚,就算你不說,其他人也會交代。而且你說的話,若是和其他人說的有出入,我若是知道你在胡言亂語,胡亂攀咬,那么就不能怪我無情了。”
張國紀道:“我絕沒有隱瞞……我之所以說你們人心向背,就是因為如此,國家養士兩百多年,這兩百多年,士人與你們已是離心離德,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難道這還不足以讓你們警醒嗎?”
“事到如今,你們卻還在此繼續放縱自己,就算今日逃過了一劫,可遲早釀生大禍。你要清楚和明白,他們可不只是我這幾人而已,他們的人,早已遍布于朝野,也早就根植于天下府縣了。”
張靜一便冷笑道:“是嗎?很不巧,我打的就是這些狗屁士子。”
說著,張靜一便道:“你再好好想一想,還有什么要供認的。”
說罷,他走出了審訊室,武長春笑嘻嘻地在外頭候著。
張靜一板著臉道:“他的話,你聽說了嗎?”
武長春小雞啄米似地點頭:“聽了一些。”
“你什么感受?”
武長春嚇了一跳,一時不敢回答,倒不是他沒有什么想說的,而是生怕自己說錯了話。
張靜一一眼看穿他似的,只道:“你但言無妨,今日讓你暢所欲言。”
于是武長春道:“當初小人在遼東的時候,也見識過不少投靠建奴的讀書人,那些讀書人……就聽話許多,絕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因而,這建奴之主,雖大多是粗野之人,卻在遼東,被讀書人稱之為圣主。”
“可到了關內,小人大受震撼,很是看不懂,同樣都是這些讀書人,怎么就個個都是膽大包天之人?倒好像,天下是他家的一般。”
說罷,武長春又膽戰心驚地道:“小人……實不該多嘴,萬死。”
張靜一只笑了笑道:“是啊,說也奇怪,其實我也大受震撼,看不甚懂。”
武長春小心翼翼地看著張靜一道:“或許,這便是人們所說的……升米恩,斗米仇?”
張靜一點點頭,而后道:“繼續伺候著太康伯吧,還有另外幾個,我要從他們口里,撬出一切有用的訊息來。”
說著,張靜一便匆匆趕往隔壁的房里。
在這里,天啟皇帝已在等候了。
在張國紀愿意招供的時候,其實……張靜一就隔絕了審訊室和隔壁的聲音了。
道理很簡單,在天啟皇帝的身邊,還有不少的人,當然不能讓他們統統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