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天啟皇帝的詢問,張進倒是有些糊涂了。
實際上,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在軍校中學到了什么。
軍校里,似乎沒有刻意的去教授什么大道理。
甚至連文化課,大抵只是最簡單的計算和讀書寫字。
當然,學校里有一個小刊。
都是抄寫一些尋常的知識,拿來做文化課的講義,同時也作為練字的字帖。
哪怕是行書,也并沒有教授。
因為軍校中用的都是炭筆,才沒人給你毛筆用呢。
他想了想,回答道:“每日操練,偶爾讀書,有時會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就這些?”天啟皇帝顯得很詫異,而后道:“難道沒有人來傳授什么學問嗎?”
天啟皇帝確實很吃驚。
就這么點玩意,就讓你轉了性子了?
其實天啟皇帝問起的時候,許多人都豎著耳朵聽。
也都想知道,這軍校中到底有什么秘訣。
可張進的回答,實在讓人失望。
張進很認真地回答道:“是,就這些。”
天啟皇帝若有所思:“這倒是讓朕迷糊了。”
張進則道:“或許……正是因為這些力所能及的學習,才彌足珍貴吧。”
“嗯?”天啟皇帝狐疑地看著張進。
張進則道:“對于臣而言,臣自小養尊處優,所以難免自視甚高,一直都覺得自己了不起,就如我的父親……家父平日里不愛讀書,臣萬死,一直覺得家父有種種讓人詬病的地方,覺得家父遠不如那些清貴的讀書人那般高深。可現在方才知道,原來天下的學問實在太多太多,學生最欠缺的,并不是學問不夠精進,也不是書讀的少,學生所欠缺的,恰恰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
一直默默關注著自家兒子跟皇帝對奏的張國紀,萬萬沒想到張進此時會提及到他,不禁微微一愣。
卻又聽張進道:“其實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才隱含了真正的大學問,學生在軍校中,種植過樹木,刷過靴子,折疊過被褥。臣每日都要晨跑,與人同食,與人同睡。不說其他,單說種植樹木,便是極大的學問。臣從前讀過一首詩,其中兩句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時覺得,這憫農詩寫的很好,可到底好在何處,其實也說不清。自己親自種植了東西后,方才知道,當東西種下,悉心照料,隨時期待著收獲的心理,是何等的玄妙,此樹可能在別人眼里不值一提,可在種植的人眼里,卻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倘若這樹遭了災,那之前所付出的無數辛苦,都猛然一切成空的感受,也格外的令人刺痛。天下的事,想來有得有失,可臣從前從不失去過什么,因為即便失去的,也不是臣自己的東西。現如今,臣在軍校中,嘗遍了酸甜苦辣,有了得失,方才知道,世間的艱難,這世上的事,絕不是靠一兩句似是而非的道理,就可以說得通的。因而,反而更加清楚的明白,圣人所言的‘躬修力踐’這四字,絕非是掛在口里,而是讓后世的生員們,能夠真正的敏于行,在行動之中去體悟大道。”
說到這里,張進的表情顯得格外的真摯,他繼續道:“因此,臣迄今為止,頗為慚愧,臣確實讀過許多書,卻一直只曉得空談,虛度了不知多少光陰,如今真正認真去做幾件小事,卻也遠不如同窗,因此……正需奮起直追,好好在軍校中學習,不敢再去開口妄言什么治國平天下,但愿能將眼下的幾件小事做好,此生,便不虛此行了。”
張靜一坐在另一桌,認真地聽著,卻不禁目瞪口呆。
特么的……學霸就是學霸啊!
我開軍校的,尚且還不知道自己的課程里,居然有這么多道理呢,他倒是從軍校里感悟到這么多‘至理’了。
張國紀聽著,欣慰地連連點頭,心里不禁感慨萬千起來,若是從前,他是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兒子竟能說出這番話的。
天啟皇帝聽著,倒是來了興致,便道:“這些話,正合朕心,朕登基這么多年,一直在想,朝廷積弊這么多年,何以再好的國策,都無法推行呢?難道是朕的國策有誤嗎?若是有誤,卻也不對,因為國策根本沒有真正推行下去。可是……何以無法推行呢?終究是滿朝文武,說空話和說大話的多,真正實干的少。”
說到這里,天啟皇帝顯出幾分惱怒,口里又道:“不說其他,就說遼東吧,遼東巡撫袁崇煥,屢屢上書,動輒什么幾年平遼,只要這樣這樣,便能如何如何,朕看他的奏疏,竟覺得可笑!朕在深宮之中,尚且知道他有些提議,是不切實際的,可他依舊堂而皇之。更可怕的是,袁崇煥此等封疆大吏,已算是干吏了,他至少治理一方,知曉遼東的情況,還算是個能做事的人。可即便是這樣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卻也尚且如此,尚空談,而不切實際。只想著治國平天下之道,要繼往圣絕學,可一旦涉及到具體的事務,碰到了那些小事,便覺得不齒起來,朝野內外,都充斥著這樣的人,國家怎么可以治理呢?”
天啟皇帝越說越激動,此時的張進,好像一下子和天啟皇帝產生了共鳴一般。
或者說,張進的話,某種程度上,也讓天啟皇帝有了啟發。
此時,天啟皇帝感觸地接著道:“說一千道一萬道,朕的大臣們,莫說是身居高位者,便是位卑的翰林和御史,亦或者是給事中,人人都在自比管仲和樂毅,人人都視自己為諸葛孔明,要做名相!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安分守己的做一件事,哪怕做一件極小的事,他們舍不下這身段,卻又能自鳴得意,這或許,就是當下最大的弊病。”
天啟皇帝是何其聰明的人,舉一反三,立即豁然開朗!
他眼里在此刻,不自覺地放出了光來,激動地繼續道:“東林軍校好就好在這里啊,它不教授人什么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也不去教人做什么名將名相,卻正合了躬修力踐四字,這樣的學堂,才能真正的培育人才。”
魏忠賢聽到這番話,連忙看向張靜一,不禁的頗有幾分羨慕。
如此高的評價,可是少有的。
張靜一則連忙起身,上前來,正兒八經地道:“陛下此言……真乃至理也。臣聽了陛下這番話,也是感慨良多。其實……沒有錯,臣心心念念的,便是想辦一所學堂,這學堂里,少一些管仲樂毅,并非是說管仲樂毅不好,而在于,一個人若是連小事都做不好,又如何能像這些名將名相們作出這么多大事呢?陛下這番話,道出了臣的心聲,臣……”
其實天啟皇帝不說,張靜一還不知道,軍校還有這么大的意義。
當初他其實也就是很單純的想……建立一個軍事學堂而已。
張靜一此時是順坡下驢:“臣也是感觸良多……只是這世上,極少有人能體諒臣的良苦用心,自軍校建成,世人誹謗臣的多不勝數,臣……大抵也一笑置之,只是唯恐陛下不知臣的苦心,今日聽了陛下此言,實是感動莫名,不禁在想,還是陛下知臣哪。”
天啟皇帝聽了張靜一這番話,禁不住動容。
從前他確實不太理解,可現在……大抵能理解了,這才知道張靜一的不易。
于是,他不免心里唏噓著,卻又聽張靜一道:“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普天之下,知臣者,陛下也。臣自當為陛下赴湯蹈火,也定要將這軍校辦好,培育干才,不敢說為陛下分憂,卻哪怕能多做些許的事,也定當要用盡全力不可。”
天啟皇帝很是感動。
難得和人說這么多感人肺腑的話,這天底下,若是多出幾個張靜一這樣的人,朕還有什么可憂愁的呢?
于是天啟皇帝動容地道:“好好好,此言正合朕心。”
張靜一便又道:“陛下既知臣之良苦用心,又對軍校報以期望,方才這一席話,更是點中了軍校的精髓,臣……倒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天啟皇帝詫異道:“但說無妨。”
張靜一道:“陛下方才那一席話,實在讓人欽佩,學生口齒笨拙,就說不出這么多道理出來,而軍校中的教師……大多良莠不齊,若是陛下能有閑,屈尊至軍校,給眾生員們上上課,就教授這些道理,這對那些生員而言,便有莫大的好處,只怕終身也受用無窮了。”
說罷,張靜一又顯得猶豫地道:“只是……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貴不可言,臣哪能有這樣的奢望啊,這個請求,陛下就當是玩笑,一笑置之吧。”
這個吧,就是所謂的欲擒故縱了。
張靜一已經在心里打好了算盤,來上兩堂課唄,人只要騙過去,他上完課,前腳剛走,張靜一就敢掛出歡迎陛下講課的牌子出來。
這東林軍校,還怕將來沒有前途嗎?
第五章送到,累死了,睡了,咱們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