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一聲嚎哭。
頓時引起了共鳴。
這一路過來,本來生死都已看淡了。
其實他們來京師的時候,雖然是瘦骨嶙嶙,衣不蔽體,可實際上……他們是幸運的,這種幸運放在后世,大抵就和中了彩票差不多。
可這些幸運的人……如今漸漸開始有了一丁點的人樣,有了遮風避雨的住所。
此時……哪怕只是讓他們有了一個出賣苦力養家糊口的差事,或是給他們分一些土地,在他們看來,也是無比的幸運,以至于思念親人的情緒開始泛濫。
一個小個頭的半大少年,便蜷在通鋪上,垂淚低泣。
張三河只疑自己做夢一般,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兒,現在不知在何處,此時他既是百感交集,又不禁不斷地告誡自己,此時此刻,自己更該好好的在這里,將來自己會有一個屋舍,甚至家里可能會有一頭牛,從此往后,等到見到了妻兒的時候,便不再讓他們受苦了。
此時,管邵寧的眼睛很花。
整個新區,是以每日七八百人的速度不斷地增加人口的。
這么多人需要安置,一丁點也馬虎不得。
尤其是人口大量的聚集,區區數百畝大的幸福家園,現在已經差不多要容納萬人了。
而未來……還不知有多少流民進來。
人口一多,若是有人不講衛生,污水橫流,便會滋生鼠蠅,就會生出疫病,所以衛生的事,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是糧食的供應決不能斷。
而且伙食標準盡力提高一些,要有米飯,要有一丁點的肉食,這些都是青壯,得讓他們有氣力。
每一個工作,都迫在眉睫,容不得任何的馬虎,一百三十多個文吏和差役,每一個樓棟里近三百個室長,都需要他一次次的確認工作。
這幸福花園,起初是盧象升領著他從籌建到如今容納萬人,再到后來,作為縣丞的盧象升,已經不可能再負責了,最終還是將花園交給了管邵寧。
管邵寧現在很忙,一丁點空都沒有。
甚至于殿試……其實縣里許多人都勸他參加,連張靜一也來勸。
可他心意已決,這事交給別人不放心,在這里雖然辛苦和繁瑣,可至少內心是平靜的。
一想到自己殿試之后,成為翰林,他反而有一種不安。
他說不上來什么感覺,只是覺得……大丈夫不該如此虛度光陰。
有時他頗有幾分自嘲,自己被恩師影響太深了,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
當然,現在這花園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欽佩管邵寧,他聰明絕頂,幾乎只需見你一次,下一次無論是什么時候,都能清楚準確地叫出你的名字。
每一項工作,他都了然于胸,哪怕是一個個枯燥的數據,他腦海里也大抵都有印象。
畢竟……他是真的有練習過的。
一個毫無資源的人,在歷史上能夠擊潰全天下的競爭者,考上探花,名列天下第三,其智商、記憶能力、學習接受能力,本來就只能用變態來形同。
作八股是如此,現在在這里……也是如此。
現在他看的是新送來的花名冊,是今日入住幸福花園的流民,而后,他開始帶著兩個文吏,去各樓棟走一走。
一面走,管邵寧還忍不住交代著心里惦記著的事:“尤其要記住,癸字樓新建的公廁,一定要遠離水井,此事交代了多少遍?還有,伙食的供應要跟上,不要擔心沒糧食,不能老用花了多少糧來看問題,得這樣來看待,這些人氣力增加了,將來就可以開墾出更多的荒地,可以紡織更多的棉布,可以砍伐更多的木料,這樣一想,還覺得是花銷了糧食,是浪費了錢糧嗎?縣里那些管錢糧的……到時我去和盧縣丞說,他們舍不得,盧縣丞會支持我的。”
文吏拿著竹片,一一記下。
“還有一件事,讓那些差役們,說話客氣一些,不要總是張口閉口的說人家是流民和災民,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大明子民,無分你我,這等事,你說的多了,固然也沒什么,可人家妻離子散,來到了這里,卻還嘴上不饒人,這像話嗎?這件事,我會在縣里開會的時候向恩師和盧縣丞提,以后這種事要杜絕,這樓棟之間,要講衛生,可嘴巴也要講衛生,如若不然,地是干凈了,嘴巴還這樣臟臭,怎么能夠服人?”
管邵寧一面說,一面繼續前行。
冷不丁的。
卻見前頭有人盤查:“你們是什么人。”
“大膽,你知道這是誰嗎?”
“那你說,你是誰?”
“大膽……”
有人爭吵。
于是管邵寧加急了腳步,不過這種吵鬧,偶爾也會有的。
管邵寧一過去,幾個差役便忙退后,紛紛朝管邵寧作揖。
而管邵寧定睛一看對面的人,卻是大吃一驚。
其他人,管邵寧可能不認得,可是內閣大學士孫承宗,他是見過的。
當初孫承宗去過縣里幾趟,和他的恩師張靜一有過談話,他當時雖只遠遠見著,可相貌卻有印象。
可這孫承宗,卻只在一個年輕人身后,這年輕人憋紅了臉,等聽那差役說見過管區長。
一聽姓管的,天啟皇帝便心里有數了,他直直地盯著管邵寧,趾高氣昂地道:“你便是管邵寧?”
管邵寧已大抵能猜測出天啟皇帝的身份了。
此時,天啟皇帝的心里很不忿。
倒不是因為有人要趕他們走。
實際上,這一路溜進來,他還是覺得很新鮮的,一路而來,他對這地方可謂是贊不絕口,至少這里被安排得井井有條,流民們的日子,顯然比那大興縣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以至于黃立極和孫承宗也暗暗點頭,至于那順天府尹和大興縣令,此時心里也只能默默地泛著酸水。
管邵寧抬頭看了一眼天啟皇帝,道:“是,學生就是管邵寧。”
天啟皇帝背著手,表情帶著幾分冷然,道:“殿試你也不參加,怎么,是瞧不起朝廷嗎?”
這話可就有些誅心了。
若是上綱上線,就是罵你管邵寧還想反了?
管邵寧卻顯得很平靜。
無欲則剛。
我管邵寧又不求官位,怕個什么呢?
他鎮定自若地道:“學生說過,現在學生有很重要的事,很忙。”
天啟皇帝沒想到自己的這番話,竟沒嚇住這個家伙,不禁有些悻悻然地看著他:“竟比殿試還重要?”
“當然。”管邵寧倔強地回答,目光中卻是透著堅定。
天啟皇帝的面子有些掛不住了,于是又道:“難道掄才大典也不重要嗎?”
歷朝歷代,都以儒立國,而掄才大典,更是一個王朝的根本所在!
所謂掄才大典,便是科舉,這幾乎是所有君臣們看來,最重要的事。
管邵寧便道:“我不參加殿試,世上不過是少了一個叫管邵寧的進士而已,有我與無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頓了頓,隨即又道:“可若是我參加了殿試,便要耽誤許多精力,恩師現在在新縣,提倡決不放棄一個關中的百姓,要求做到的是零死亡,我在此工作已有一些日子啦,現在這里千頭萬緒的事,哪一樣都與關中百姓們息息相關,倘若我參加殿試,便要耽誤一些日子,工作交接給別人,別人未必能夠很快的熟悉,若是中間出現了什么差池,說不定就可能會有一百個人因此而餓肚子,也可能會有幾個人因為生病沒有辦法調配醫者而延誤病情。甚至……可能會有一兩人因此而死。敢問……是我這區區一個管邵寧考上進士要緊,還是這里的百姓們要緊呢?”
“現如今,涌入這里衣食沒有著落的人有數百上千,這里每一日都似沙場鏖戰一般,朝廷可以沒有管進士、管翰林,可是這里,缺不得一個管區長啊。”
這番話一出。
原本還有些拉不下面子天啟皇帝,頓時一愣。
身后的黃立極,也不禁不可思議地看著管邵寧。
孫承宗則是暗中不斷點頭,眼中泛著欣賞,他猛地發現……這個人,很不簡單。
天啟皇帝方才還帶著幾分戲虐的樣子,可聽了這番話之后,卻是肅然起來,再不好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了,于是認真起來,接著道:“怎么,這里就離你不可嗎?”
管邵寧見天啟皇帝語氣溫和,便介紹道:“倒也不是,只是現在是非常之時,耽誤不得,許多事……都需要有人顧著……”
天啟皇帝還是覺得有點兒不甘心,于是不免帶著幾分刁難的心思,便道:“好,你既說的你這般了不得,我來問你,這里有多少災民?”
管邵寧臉上毫無驚慌之色,反而氣定神閑的樣子,不急不慌地道:“今日的還未統計出來,不過截止清晨卯時,有男丁四千七百九十二人,有婦人兩千七百三十五人,其中十二歲以下的稚童六百九十七人,除此之外……年過五旬的長者一百三十一人……又有……”
天啟皇帝:“………”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