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里賈政離京,焦順已經有數月未曾到過王夫人院中,如今故地重游,說不上是恍如隔世,卻也別有一番感觸。
遠遠瞧見兩個丫鬟打著燈籠,將賈寶玉夾在當中,他忙緊趕了幾步,笑著招呼道:“寶兄弟,你……”
剛起了個話頭,突然發現賈寶玉一臉的如喪考妣,焦順不由得一愣,隨即下意識問道:“怎得了,莫不是世叔舟車勞頓,以致貴體有恙?”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若是賈政病了也不會急著宴請自己了。
“焦大哥!”
這時賈寶玉突然一躬到底,悲聲道:“是我負了她,以后就讓她忘了我吧!”
說話間,眼淚便吧嗒吧嗒往下落。
這沒頭沒尾的一番話,焦順倒還真聽懂了,畢竟若是要和黛玉、寶釵絕交,也用不著他焦某人代為傳話,故此這說的自然是身在焦家的晴雯。
當初晴雯被送到自家時,焦順就不看好她還能回到寶玉身邊,如今不過是印證了當初所想,焦順自然半點不覺得意外。
但他還是故作驚訝的反問:“這說的可是晴雯?上回寶兄弟不還說等世叔回來,就……莫非世叔當面拒絕了?”
“這……”
賈寶玉一臉的悲傷登時雜了幾分窘迫,他支吾半晌,忽的撲到右側門板前,扶著門板一頭撞在了上面。
悶響聲中,就聽他啜泣道:“都怪我、都怪我……”
說著作勢又要往門上撞去。
“寶兄弟不可如此!”
焦順急忙上前攔住,心下對寶玉這自殘不算自殘,做戲又不像做戲的矯情勁兒,滿滿的全是鄙夷,同時嘴里卻道:“歸根到底也怪她自己不謹慎,著了小人的算計,才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不過寶兄弟大可放心,既是在我那里,斷不會讓她吃什么苦頭。”
“如今也只能拜托焦大哥了!”
賈寶玉淚眼八叉的深施一禮,焦順伸手將他扶起,卻見寶玉額頭還沾染了些黑綠色的門漆,粗看竟似是個卦象,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兆頭。
等賈寶玉擦干了眼淚,那兩個泥胎木塑一樣的小丫鬟,這才又重新鮮活起來,舉著燈籠頭前帶路,將二人直接引到了堂屋門前。
見賈政正在門內迎候,焦順忙隔著門深施了一禮,恭聲道:“世叔功成返京,小侄卻未能遠迎,實在是罪過、罪過!”
“哎”
賈政跨過門檻將他托起,搖頭晃腦的道:“我輩食君之祿就該以公務為重,豈能因私情誤了國事?”
說著,二人攜手進了廳內。
等落座之后,賈政便迫不及待道:“順哥兒,我聽說你……”
“老爺。”
寶玉小聲提醒道:“焦大哥已蒙舅舅授字,號為暢卿。”
“暢卿?”
賈政微微頷首:“果是大兄手筆——暢卿,你如今升任司務廳,想來是部堂大人有意要在各司推廣新政,卻不知其中可有用到老夫之處?”
他明著是問自己能幫什么忙,暗地里為的什么焦順自然是一清二楚。
當下笑道:“自然有偏勞世叔之處,如果小侄所料不錯的話,入冬前各司籌備好巡視組,正該由世叔這過來人傳授經驗,免得行差蹈錯。”
頓了頓,又道:“等這件事情了了,世叔多半也該主掌一司了!”
聽到‘主掌一司’幾字,賈政捋須的手一顫,直接揪下幾根胡子來,他卻顧不得疼,連忙擺手道:“主掌一司談何容易,賢侄不可……賢侄可是聽了什么風聲?”
原是想讓焦順不可妄言。
可他也怕這真是妄言,故此半路下意識改了口。
焦順一笑:“小侄也是前些日子聽戴公公說的,他乃是天子近臣,想來應是話出有因。”
聽說是大明宮掌宮太監戴權說的,賈政臉上狂喜之色都遮掩不住了,偏還故作清高的道:“這等尚未可知的事情,再不可多言!再說官職高低也無甚相干,老夫只求一展胸中所長,能上報君恩下安黎民足矣。”
這場面話說的。
連一旁賈寶玉都忍俊不禁。
焦順則是一面心下腹誹,一面舉起酒杯道:“世叔高義,小侄遠不如矣——敬世叔一杯!”
這席間推杯換盞。
外面茫茫夜色當中,一眾演員也都陸續粉墨登場。
邢岫煙因怕壞了妝容,自下午就水米未進,這大半夜饑腸轆轆的,又被那王氏催促著出了家門,將身形隱沒在焦順必經之路。
為求不驚動旁人,甚至連燈籠都不讓打。
偏那王氏得了女兒暗示,又推說自己如若在場,只怕焦大爺未必能放的開手腳,借機脫身離去,只留邢岫煙獨自在此。
邢岫煙雖不是膽怯之人,卻也是一肚子的孤苦惶惑。
而邢氏既然是想讓她以色誘人,所選衣物自然盡量往輕薄通透里選,再加上那不合身的肥大之處,論暴露雖不遠及那高叉半袖旗袍,可也是四處漏風幾無遮體之能。
秋風漫漫,直吹的邢岫煙佝僂了身條,縮肩抱腹兩股戰戰。
也虧她雖生的纖細高瘦,偏揣了一副好‘胸甲’在懷,以脂體堪堪護住心竅,免去了風邪侵入肺腑之憂。
約莫過了一刻鐘,她正在灌木叢中瑟瑟發抖,忽聽得腳步聲漸行漸近,隱隱又有燭光燈影在周遭晃動。
莫不是那焦順到了?
邢岫煙四肢百骸登時一僵,由里而外的透著冷意,但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臉上偏又漲起兩團明艷的沱紅,呈冰火兩重天之勢。
雖聽王氏說這條路除了焦順,晚上極少有人經過,但邢岫煙畢竟不是個莽撞人,并未貿然現身,而是悄悄探出頭去,想要先確認一下目標。
誰成想就在她探頭的同時,那人也把手里的燈籠遞到了灌木叢前,燈光下四目相對,邢岫煙先是一愣,繼而便認出了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
“啊!”
她脫口驚呼了一聲,隨即忙壓下心中驚詫與羞窘,強裝鎮定的起身道:“我一時情急在這里方便,不想倒叫林妹妹撞見了,當真是羞死人了。”
她這一招以羞掩羞,倒也算是應對得當。
可惜林黛玉早知其中根底,依舊眨也不眨看著她,直到邢岫煙不自覺的避開了她的目光,黛玉這才輕聲道:“姐姐不用瞞我,你的事情我早已盡知。”
邢岫煙愕然抬頭,見林黛玉那精致至極的小臉上滿是認真,顯然并非是在玩笑,不由慌急的支吾道:“林妹妹這話去卻是、卻是什么意思?”
林黛玉卻是嘆了口氣,繃著小臉正色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因二姐姐的事兒,我原本對邢姐姐頗有敵意,直到這一個月相處下來,方知姐姐非是那等貪慕虛榮富貴的俗人,全因受家中所累,才不得不如此行事。”
說著,她又自顧自遞上一個小包袱:“這是我父母生前留下的,多少也能值幾百兩銀子,姐姐且拿去安身立命,就此離了這是非之地,豈不是兩相便宜?”
“萬萬使不得!”
邢岫煙聞言急忙推拒:“既是尊父母所遺之物,我如何能收?!”
“姐姐拿著就是。”
林黛玉卻執意要給:“這些東西便再多,也解不了我的憂、趁不了我的意,若能助姐姐脫離苦海,又免了二姐姐的難事,也算是替家父家母行善積德了。”
說著,又板起臉來激將道:“還是說我錯看了人,邢姐姐真就貪圖那虛榮富貴?!”
“我、這……”
邢岫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又是感動又是窘迫。
好半晌才長嘆一聲道:“若真能解掉這困局,我也就承妹妹這份恩情了,只是……我雖不曾迷了眼,無奈家中時刻不忘昔日富貴,就算得了妹妹這些無價之物,也多半填不滿心中欲壑。”
這卻是完全出乎了林黛玉的預料。
她原想著有這筆銀子,足夠邢岫煙一家在京城落腳了,卻忘了邢家原本也是大戶出身,非是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平頭百姓。
如今邢忠夫妻心心念念的,都是焦順的官運亨通前途無量,豈肯為了區區幾百兩銀子,就放棄后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兩人一時僵在當場,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有人哈哈大笑:“往日里只聽說薛姑娘如何仗義疏財,不想林姑娘才是那雪中送炭的巾幗!”
岫煙、黛玉齊齊循聲望去,卻見焦順不知何時打著燈籠,到了黛玉身后不遠處。
乍見了正主,又不知他方才聽了多少,邢岫煙只覺得羞窘萬分,恨不能一頭埋進灌木叢里。
林黛玉也有慌亂,不過很快穩住陣腳,沖焦順道了個萬福:“見過焦家哥哥,仗義疏財云云,我們小女子可不敢當。”
仗義疏財明明說的是寶釵。
她到這時候也不忘暗貶情敵,對比方才那番大義凜然,倒不知讓人說什么好了。
焦順干脆打了個哈哈,重新起了話頭:“近來我牽頭張羅了一門生意,誰知偏又不巧升了官兒,衙門里忙的團團轉,那還有閑功夫盯著買賣?正好令尊也是生意場上的老手,不如我托他做個中人幫著打理一番,也算是救了我的急,如何?”
兩女聞言對視了一眼,心下卻都有些糾結。
正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何況焦順‘托請’邢忠幫著照看生意,也比林黛玉‘花錢趕人’的做法,更能照顧到邢家的顏面。
只是……
邢忠從焦順這里嘗到了好處,只怕愈發不肯放過這金龜婿了!
可想要拒絕,兩女卻又想不出更合適的法子,幫邢家拜托眼下的窘境。
焦順也沒給她們開口的機會,緊接著又粗疏一禮道:“事情就這么定了,焦某有些不勝酒力,先行別過了——這夜黑風高,兩位姑娘也早些回去歇著吧。”
說完,提著燈籠颯然而去。
兩女默默目送她遠去,好半晌,林黛玉忽然嘆了口氣,無奈道:“若沒有二姐姐在先,這焦順倒也堪為姐姐良配,只可惜……”
邢岫煙沒說什么,只是依舊默默望向焦順遠去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