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壩。
喬春桃正在洗尿布。
夏小穎一邊炒菜,一邊逗弄著在搖籃椅上的孩子。
小家伙似是聞到了空氣中的豬油渣的香氣,手舞足蹈的發出呀呀聲音。
猴子壩十六號。
門口有一棵香樟樹。
毛福林記住地址和房屋前的特征,還沒到地方就看到在門口坐著馬扎洗尿布的周一峰。
聽到洋車子的叮叮當當的聲響,喬春桃抬起頭就看到了毛福林。
“是你啊。”喬春桃洗了洗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水漬,起身說道。
“周長官。”毛福林要敬禮,卻是被周一峰給的眼神和手勢阻止了。
“我的身份是保密的,我不希望引起鄰居注意。”喬春桃說道。
毛福林趕緊說道,心中也是不禁感嘆,不愧是上海特情處的好漢,做事情就是嚴謹小心。
“周先生,這是老板讓我送來的節禮。”毛福林說道。
“節禮?”喬春桃接過了,問道。
“新年節禮,所有人都有。”毛福林說道,“周先生你們的先發放。”
“替我向老板說一聲謝謝。”喬春桃點了點頭,說道。
“飯菜粗鄙,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喬春桃丟了半包煙給毛福林,笑著說道。
“不敢叨擾。”毛福林高興的接過香煙,笑了說道,“那就不打擾周先生了,告辭。”
“告辭。”
“拎的什么?”夏小穎看到丈夫拎著東西進屋。
“老板發的新年節禮。”喬春桃說道。
“我看看。”夏小穎高興說道。
她和丈夫雖然不是什么有錢人,但是也不算缺錢,但是,戰爭時期,有些緊缺的物資并非有錢就能買到的。
兩罐水果罐頭,兩罐牛肉罐頭。
二十斤面粉。
二十斤大米。
一鐵皮油壺的花生油。
還有兩袋白糖,兩大袋奶粉。
“美利堅。”喬春桃說道。
牛肉罐頭和奶粉上面有英文,他猜到應該來自美利堅方面的軍事援助物資。
“戴老板有心了。”夏小穎高興說道。
牛肉罐頭還好說,最重要的是奶粉,這種進口奶粉即便是有錢也買不到。
喬春桃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不過,他也猜到了奶粉絕對不在正常的節禮中,應該是羅家灣十九號那邊特別準備的。
“說起來,現在似乎已經有些習慣這安靜的日子了。”喬春桃忽然說道。
“這日子不好嗎?”夏小穎問丈夫。
她既是能在隱蔽戰線抗日、手刃日寇的花木蘭,更是一個妻子,一位母親,渴望安靜平和的生活。
“當然好了。”喬春桃說道。
他的心中自然牽掛著上海的袍澤,渴望著重返前線,不過,這話沒有和妻子說,說出來除了讓妻子擔心,不會有別的效果。
喬春桃很清楚,戴老板絕對不會放著他這么一位上海特情處的干將歇著的,他琢磨著興許過完年就會有任務下來了。
“你反鎖門,我出去走走。”吃罷午飯,喬春桃對妻子說道。
“曉得嘞。”夏小穎答應一聲,她曉得丈夫出去是做什么的。
喬春桃本就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又嚴重受到自家處座的影響,這就使得他更加‘變本加厲’的重視安全,即便是在重慶大后方亦是如此。
猴子壩這個住處是戴老板安排的。
現在重慶人滿為患,即便是政府的很多官員都沒有安穩的住處,若非戴老板出面,喬春桃和妻兒估摸著得租住在潮濕狹窄的房子里暫時棲息。
因為搬到猴子壩沒多久,對附近的情況還不熟悉,這就讓喬春桃下意識的有不安全的感覺。
所以,這些天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附近轉悠,熟悉周邊的街道環境。
哪怕是哪個路口有一棵樹,這棵樹能否在危險時刻擋住子彈,這些也都在喬春桃的查勘和計算之內。
松尾誠一急匆匆趕到了猴子壩附近。
他在一個茶鋪見到了自己的手下。
“確定了?”他急切問道。
“可以確定。”中野潤一郎低聲說道,“目標住在猴子壩十六號,門前有一棵香樟樹。”
“說說具體情況。”松尾誠一說道。
“根據從鄰居那里打探到的情況,男主人姓周,名字不知道,不過,鄰居口中證實了男主人相貌非常好看。”中野潤一郎說道。
“繼續說。”松尾誠一心中大喜,說道。
“并且根據鄰居所說,這家里有一個嬰兒。”中野潤一郎說道。
“太好了,找到了。”松尾誠一興奮不已。
不僅僅這家男主人的情況和土屋直也所說的情況對上,最重要的是,毛福林來這家送節禮,這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證據。
此外,還有非常關鍵的一點,相貌英俊如女子般漂亮的男子,帶著妻子,還有嬰兒,這個特征也和上海特高課那邊的荒尾知洋課長在電報中所點出來的特征對應上了。
“沒有打草驚蛇吧。”松尾誠一看向中野潤一郎。
“組長放心,我們很謹慎,沒有直接接觸目標,也沒有從目標門口經過。”中野潤一郎說道。
“做得好。”松尾誠一點了點頭,說道。
“‘徐公’在家里嗎?”他問道。
“不在。”中野潤一郎搖了搖頭,“吃完午飯那人就出門了。”
他對松尾誠一說道,“考慮到這人很可能是上海特情處的人,會非常警惕,我沒有安排人跟蹤。”
“做得對。”松尾誠一欣慰的點了點頭。
在這種時刻,謹慎點是對的。
‘徐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徐公’這個人。
只要抓到了‘徐公’,就有可能掌握了破獲上海特情處的鑰匙。
只是,現在確定了目標,他的心中難免涌起了要找機會秘密抓捕這對夫妻的沖動。
“密切盯著。”松尾誠一說道,“只要人還在就行,不要再有任何接近,避免打草驚蛇。”
天空中有了晚霞。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哩。”喬春桃與馮墨碰了碰茶杯,看著那絢麗的晚霞,笑了說道。
馮墨是這處宅子的男主人。
確切的說,馮墨是當地哥老會能量頗為不凡的人物。
在四川,哥老會被稱為“袍哥”。
關于“袍哥”的來歷,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袍哥”源于《詩經》中的“與子同袍”,另一種認為“袍”與“胞”同義,“袍哥”即“兄弟”。
“一袍通天下”,意為四川遍地袍哥,成為袍哥后朋友滿天下。
清末四川布政司在一份告示中寫道:“川省民氣囂浮,動輒拈香拜把,燒會結盟,自號江湖弟兄,不知自己已墮入強盜行徑,此皆誤于捏造,遂認假為真,群思效法。”
這雖揭示了哥老會的部分實情,但官方文書中屢屢出現“民氣囂浮”之類的言辭,顯示出地方官有敷衍和推諉之嫌。
撇開官方文書記載,在地方志里,對哥老會的評價則要稍好一些。
《南溪縣志》在回顧三百年來該縣結拜哥老會的風習時指出,由于受民間道教影響,“因果報應諸書真為多”,“其樸魯狂悍者,又束縛于哥老會之五倫八德,而不敢逞其欲望”。
也可以直白的說,就是有人管著,反而不會出大亂子。
重慶成為陪都之后,哥老會自然也引起了國府的注意,在民國二十四年和民國二十五年,國府先后兩度頒發取締哥老會的章程,只不過收效不明顯。
現在,國府對于哥老會的態度也從一開始的堅決取締,變成了限制使用。
哥老會這邊為了生存,也開始適當的與國府合作,同時也是為抗戰貢獻一份力量。
馮墨就是本地哥老會推出來的與軍統局合作的幾位代表之一。
戴春風將喬春桃安置在猴子壩暫居后,就安排齊伍將喬春桃引薦給了馮墨。
喬春桃是‘肖勉’的愛將,同時也是他戴春風的好學生,不說別的,喬春桃一家的安全,他就頗為上心。
有馮墨暗中關照,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只說消息靈通這方面,比軍統局的保護還要可靠一些。
馮墨喜歡與這位相貌英俊的新朋友擺龍門陣。
首先,人都是看眼緣的,這位新朋友相貌出色,看著也舒服。
再者,這位周朋友談吐不俗,更且見多識廣,與這樣的人聊天,很舒服。
當然,最重要的是羅家灣十九號那邊特別暗示,這位的安全很重要。
這樣一位身份神秘,能夠讓戴春風都親自打招呼照應的朋友,他馮墨自然是愿意交好的。
更何況,羅家灣十九號那邊對他暗示過,這是殺鬼子無數的英雄好漢,他馮墨別的不佩服,最敬佩的就是抗日好漢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年輕上了樓,來到馮墨的身邊低聲說話。
馮墨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異之色,然后擺了擺手示意手下退下。
他看向周一峰。
“馮兄,看來事情與我有關了?”喬春桃看向馮墨,微笑著說道。
“老弟所言不差。”馮墨點了點頭,說道,“戴老板此前打招呼,我還尋思著沒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重慶搞事情呢,沒想到還真有。”
他對周一峰說道,“周老弟,有人在打探你家的情況。”
“能看出來是什么人嗎?”喬春桃眉毛一挑,問道,“譬如說口音之類的。”
“無法判斷。”馮墨說道,“甚至只從口音上來說,根本沒有什么可疑的,就是本地口音。”
說著,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老弟,會不會是你們自己人在找你?”
然后他自己則是直接搖頭,否了這個猜測,別地的軍統他不清楚,重慶這邊不會干出這種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情。
果然,馮墨看到周一峰搖了搖頭。
“人還在附近呢?”喬春桃問道。
“打聽問話是兩個人,其中一個人走了,還有一個人在猴子壩附近貓著呢。”馮墨說道。
他看著周一峰,“周老弟,需要我幫忙抓起來嗎?”
“不用。”喬春桃搖了搖頭,他略一思索,說道,“我要出去一趟,家里那邊就拜托馮兄幫忙照應一下。”
“放心。”馮墨說道,“我讓我家婆娘去你家做客。”
“多謝。”喬春桃起身,抱拳說道。
喬春桃離開猴子壩區域,叫了一輛黃包車,東繞西繞,來到了一家賭檔。
在賭檔玩了幾把后,他從后門離開,消失在巷子里。
再出現的時候,已經在一個電話亭。
“出去。”喬春桃朝著電話亭的工作人員亮了證件。
本來態度還十分不耐煩的女子,看到證件,眼眸一縮,沒有絲毫猶豫的出去了。
“要鹽河街十一號,潤都洋行,找楊經理,我姓胡,胡思平。”喬春桃說道。
很快,電話要通了。
“是我。”齊伍說道。
鹽河街十一號,潤都洋行的電話都會默認轉到羅家灣十九號,齊伍辦公室。
“齊主任,是我,周一峰。”喬春桃說道。
“我知道。”齊伍表情嚴肅,“出事了?”
胡思平這個名字,并非化名,而是‘有情況’的代號。
“有人在猴子壩打聽我和家人的情況。”喬春桃說道。
“能排除是江洋大盜、空門搶劫之輩的可能性嗎?”齊伍問道。
“不能排除。”喬春桃想了想說道,“不過,直覺告訴我可能性不大。”
“你現在在哪里?”齊伍問道。
喬春桃說出了地址。
“家里那邊安全嗎?”齊伍問道。
“安全,馮墨的人在照應著。”喬春桃說道。
“好。”齊伍說道,“你就在哪里等著,稍后會有一輛車去接你。”
他有些咳嗽,清了清嗓子后繼續說道,“車牌最后數字是三一,司機會問是不是楊經理要接人的,你不要問去哪里,上車就行了。”
喬春桃掛掉電話。
他摸出煙盒,抽出了一支煙卷咬在嘴巴里,劃了一根洋火點燃煙卷,輕輕抽了一口。
是日本人么?
他希望是日本人,如此,這平靜的不像話的日子才更加有趣。
說起來,有些日子沒有宰畜生了,他現在頗為懷念呢。
只是——
喬春桃的眉頭微微皺起:
倘若果然是日本人,那就有問題,有大問題了,日本人是如何找到他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