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二年的春節,程千帆全家是在南京度過的。
二月的南京,陰雨連綿,濕冷異常。
汪填海訪日的細節,以及后續情況被國統區報紙逐步披露:
日方援助南京汪偽政權的三千支三八式步槍是日本軍隊淘汰的,有的甚至膛線都有問題。
日方援助南京的十萬噸賑濟大米,實際上是已經發霉的陳米,就這樣的發霉陳米,也只交付了不足一萬噸。
汪偽政權承諾向日方交付十萬噸東北大豆,這直接導致東北大饑荒,尤其以哈爾濱為最。
日偽方面在哈爾濱實行配給量制度,日本人在配給糧中參雜了百分之五十的鋸末,這直接導致了民國三十二年的冬天,哈爾濱凍餓死兩萬余人。
汪偽政權配合日方掠奪江南生絲,并且嚴重克扣生絲廠女工的口糧。
湖州絲廠拼命工作一個月的月薪,不夠買十斤米,極度饑寒交迫的女工紛紛跳河自殺,可謂是慘不忍睹。
汪偽政權承諾抓五十萬壯丁配合日方清鄉行動,蘇北青年寧愿自斷右臂以逃避抓丁,鹽城甚至出現很多‘獨臂村’,凄慘至極。
一時間民怨沸騰,即便是日占區,對汪填海的數典忘祖、倒行逆施也是忍無可忍。
上海市民在黑市倒賣“訪日紀念郵票”,背面寫:“看此漢奸,何時暴斃?”,爭相傳播!
頤和路。
“歪了,歪了,左邊一點,對,抬高一點。”程千帆在指揮外交部的工作人員懸掛橫幅。
慶祝日軍取得太平洋瓜島海戰勝利的祝捷大會召開,整個南京都‘沉浸’在慶祝友邦太平洋戰爭勝利的歡快氣氛中。
“好啊。”楚銘宇微笑著說道,“過年喜氣,友邦又取得輝煌大捷,此乃雙喜臨門啊。”
“秘書長說的是。”程千帆恭敬的給楚銘宇敬煙,掏出打火機給楚銘宇點燃,說道,“戰事順利,一切都在朝著勝利高歌猛進,實在是好兆頭。”
“我聽說侄媳前些天身體不適,現在怎么樣了?”楚銘宇關切問道。
“已經好很多了,若蘭不太適應南京的氣候,慢慢習慣就好了。”程千帆說道。
“雙身子的人,要特別小心。”楚銘宇關心說道。
“嗯。”程千帆點點頭,他壓低聲音,關切問道,問道,“楚叔叔,汪先生的身體好些了么?”
“有病也是被氣出來的。”楚銘宇冷哼一聲說道。
就在月初,汪偽政權宣布周涼正式出任上海市長,并且成功掌握稅警總團兩萬余人。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汪填海的權力大大縮水,有被周涼架空之嫌疑。
程千帆從劉霞那里獲悉,汪填海病中怒摔藥碗,汪夫人甚至跑到周涼官邸,指著周涼的鼻子罵周涼是白眼狼。
汪夫人此舉,雖然出了口惡氣,但是,也將汪填海和周涼的矛盾徹底公開,一時間坊間議論紛紛,就是外交部的人私下里也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調侃議論此事。
甚至就連上海市民也在議論此事,簡直是丟人丟到大街上去了。
“汪先生為了中華,為了黨國,實在是太辛苦了,一定要保重身體啊。”程千帆滿眼都是關切和擔憂之色。
他對楚銘宇說道,“汪先生身系華夏之希望,黨國之希望,他的身體早已經不屬于他個人了,他是全民族,全中華之希望啊,萬萬要保重身體啊。”
“放心,汪先生身體很好,天塌不下來。”楚銘宇沉聲道,他看著程千帆,問道,“外交部內部甄別間諜之事,進展如何了?”
汪填海病榻中,憤怒摔藥碗,怒罵周涼之事,本屬再機密不過的事情,竟然被傳播出去,在重慶的報紙上堂而皇之報道,重慶方面用了‘漢奸狗咬狗’的粗鄙標題。
汪填海獲悉后,更是氣的把藥碗又摔了一次。
遂下令特工總部嚴查泄密事件。
特工總部方面經過縝密的調查,上報說泄密的源頭在外交部,這令楚銘宇非常不快。
程千帆立刻秘報楚銘宇,‘恐有人不懷好意,故意攀誣外交部’,暗示有人指使特工總部將矛頭指向外交部,意欲對付他這位外交部長。
楚銘宇深以為然,強硬拒絕特工總部對外交部的進一步稽查,下令程千帆對外交部自查自糾。
“侄兒仔細查勘了。”程千帆隨同楚銘宇來到辦公室,給楚銘宇倒了水,不緊不慢的說道,“要說外交部有人喜歡私下里說閑話,這是有的,甚至有人對……”
他看了楚銘宇的臉色,繼續說道,“汪夫人去周公館理論之事,也有些議論聲音,但是,這些事都是傳開了的事情,不僅僅是外交部,行政院哪個部門沒有閑話。”
“但是,要說汪先生病榻前機密事泄密和外交部有關,這純屬無稽之談,且不說經過縝密的調查,我外交部上上下下都是清白的,就說別的,此等機密事,尋常人根本無從得知,更談何泄密。”
楚銘宇聞言,微微頷首,他對于程千帆的這個調查結果非常滿意。
“你整理一下,形成調查報告呈上來。”楚銘宇說道。
“侄兒明白。”程千帆點點頭,說著,他似乎有些猶豫。
“說。”楚銘宇看了程千帆一眼,說道。
“此次特工總部對我外交部的污蔑,實乃特工總部南京站蘇晨德所為。”程千帆說道,“上海那邊應是不知情的。”
“你那位學長找你了?”楚銘宇冷哼一聲,對程千帆說道。
“年節的時候,李主任確實是登門拜訪。”程千帆點點頭,對楚銘宇說道,“這件事和楚叔叔您匯報過,后來沒有見過,不過昨天收到李主任的一封電報,在電報里李主任言語中對楚叔叔您頗為尊敬。”
說著,程千帆從身上摸出電報,雙手遞給楚銘宇。
楚銘宇接過電報,仔細看了看,隨后沉默不語。
“李萃群沒有參與對我外交部的攀誣,這一點我是相信的。”楚銘宇想了想說道,“畢竟他和那位現在矛盾越來越尖銳。”
就在年初的時候,李萃群謀求了許久的江蘇省省主席的位子終于拿到手。
掌控特工總部,另有江蘇省省主席的大權在握,此外,李萃群還組建了‘清鄉’武裝,武裝了多達七萬人,更是頻頻截留清鄉物資,這直接和周涼發生了權力沖突。
而他楚銘宇作為汪先生的頭號親信賢臣,注定和周涼不對路,在這種情況下,李萃群大概率是不會幫周涼對付外交部的。
“這件事我知道了。”楚銘宇點點頭,說道。
說著,他表情嚴肅的看了程千帆一眼,“千帆。”
“噯。”
“你那位學長可不是安分的人,現在膨脹的厲害吶。”楚銘宇語重心長說道,“汪先生對他的一些言論也是頗為不滿,這一點你要拎得清。”
就在去年年底的時候,汪填海訪日不在南京,李萃群接受了《大阪每日新聞》的專訪,竟然說了“南京天黑后,我說了算!”
此言一出,可想而知汪填海是何等不滿。
“楚叔叔放心,侄兒知道輕重。”程千帆說道,“侄兒與這位李主任此前也是頗有一些沖突,楚叔叔您也是知道的。”
“侄兒與他來往,也是知曉他和那位頗為不對付,想著敵人的敵人勉強算是半個朋友。”他對楚銘宇說道,“不過禮節性的來往,虛與委蛇罷了。”
“什么‘敵人的敵人’,荒唐!”楚銘宇瞪了程千帆一眼,說道,“不利于團結的話不要說。”
“是,是,是侄兒心直口快,失言了。”程千帆趕緊說道。
“你啊你,就是太過年輕氣盛。”楚銘宇指了指程千帆,說道。
“年輕人嘛,不年輕氣盛,還是年輕人么?”程千帆嘿嘿一笑,說道。
楚銘宇指了指程千帆,笑罵道,“憊懶貨。”
從楚銘宇的辦公室離開,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程千帆坐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煙卷,陷入了沉思之中。
周涼向日本人加速靠攏,日本人趁機扶持周涼和汪填海爭權,直接導致了汪偽政權內部的爭權奪利趨于白熱化。
當然,周涼受到日本人看重,也因為此人在賣國媚日之事上,更加賣力。
在前年的清鄉行動中,日方計劃從蘇南征糧一百五十萬噸。
周涼負責征糧清鄉,最終從老百姓手里血腥征收兩百萬噸大米交付日方,獲得了日本人的贊賞,周涼因此獲畑俊六授“旭日勛章”。
在日本人的眼中,周涼已經成為一個優秀的經濟輸血機器。
此外,周涼強行推進中儲券,以茲從老百姓手里搜刮財富,輸送日方,這也獲得了日方的大力贊譽。
靠著不遺余力的迫害百姓,搜刮物資供給日方,周涼獲得了日方的青睞,日本人也順勢扶持周涼從汪填海手中奪權。
現在,在汪偽政權內部的爭權奪利,已經到了一個夸張的地步。
也正因為此,程千帆近來常駐南京,在外交部,在楚銘宇的身邊兢兢業業的工作。
時不時的表達忠心,不著痕跡的遞眼藥,沒少做添油加醋的事情。
想到這里,程千帆的眼睛瞇起來。
添油加醋拱火的事情,除了他在偷摸摸做之外,劉霞也是參與者。
雖然劉霞和他一樣,做的不明顯,但是,他敏銳的捕捉到了劉霞的行為。
反之,程千帆也意識到劉霞可能也注意到了他的行為。
甚至在一些場合,兩人已經有了默契,一起拱火。
他并不懼怕劉霞會察覺什么,他是楚銘宇的親信,楚銘宇是汪填海的絕對親信,因而,他堅定追隨汪填海,為汪填海‘抱不平’,對于‘周涼白眼狼’行為批判,這是非常合理的。
只是,劉霞這么做的目的何在?
當然,從表面上來看,劉霞是汪夫人娘家那邊的人,堅定追隨汪先生,站在這個立場,劉霞的行為也是可以解釋的通的。
程千帆一開始也沒有多想。
不過,此次受命楚銘宇調查外交部泄密事件,雖然沒有發現泄密之事和劉霞扯上關系。
但是,程千帆非常清楚一個細節,那就是他正是從劉霞的口中知道汪填海病榻前的機密事的。
他對楚銘宇說,外交部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汪填海病榻前這等機密事,實際上他沒有說實話,最起碼劉霞是知情人。
既然是知情人,那就是有嫌疑。
盡管特工總部南京站說泄密案和外交部有關,這確實不能排除蘇晨德是受到周涼指使,對楚銘宇的外交部動手的嫌疑。
但是,程千帆相信特工總部不會無的放矢,應該是發現了什么。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程千帆對劉霞的懷疑。
霞姐啊,霞姐,你是一個謎啊。
他早就覺得劉霞不簡單,但是,同時他一直都認為劉霞是堅定追隨汪填海的漢奸,只是現在,程千帆的心中開始有了一個小小的問號……
一周后。
“老師,什么時候從東京回來的?”程千帆問今村兵太郎。
坂本良野打電話告知他今村兵太郎到南京后,程千帆遂秘密拜訪。
“昨天剛回來。”今村兵太郎說道,他的臉色中難掩疲憊。
“老師為帝國奔波,實在是辛苦。”程千帆滿眼都是關心之色,“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多事之秋,身不由己。”今村兵太郎嘆了口氣,說道。
程千帆露出驚訝的表情,今村兵太郎面給他的印象素來是意氣風發,很少有如此頹喪的狀態。
很顯然,面對他這個親近信任的學生,今村兵太郎確實是很疲倦了,難得的撕開面具,流露出這等真實狀態。
“老師。”程千帆小心翼翼說道,“帝國捷報頻傳,一切都進展順利,為何你……”
今村兵太郎臉色微變,似乎也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說錯話了。
他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看到自己這個學生滿眼都是關心和擔憂之色,心中也是一暖,不禁嘆口氣,說道,“罷了,你也不是外人,知道了也無妨。”
程千帆即刻做出恭謹、聆聽的樣子。
“瓜達爾卡納爾戰役結束了,這你應該知道了吧。”今村兵太郎說道。
“是的。”程千帆點點頭,“蝗軍大勝美國人,就在前些天南京方面還舉行了祝捷大會,學生為此忙的團團轉呢。”
“錯了。”今村兵太郎說道。
“納尼?”程千帆驚呼出聲。
“帝國海軍一開始確實是取得了海戰勝利,但是,從去年海戰開始后,雙方后續的戰斗一直持續,持續到現在。”今村兵太郎說道。
“沒錯啊,老師。”程千帆點點頭,“瓜島海戰之戰役剛剛結束,帝國贏得了最終的勝利,現在廣播里還在播頌帝國的偉大戰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