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如程千帆所預料的那般,特工總部那邊非但不會因為胡四水的手下被他屠戮之事,向他發難;相反,就是李萃群那邊也得幫著遮掩,用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來形容也不為過,最起碼現階段他們是不好和他撕破臉的。
無他,一旦‘真相公開承認’,那就不僅僅是中央巡捕房亦或者是程千帆個人和特工總部的仇怨了,甚至可能會激化為法租界和極司菲爾路的對抗。
更何況,程千帆這邊確實是在倉庫里搜到了關于家人的照片和其個人行蹤路線圖,這件事本身就足以‘指控’極司菲爾路意圖對法租界高級警官有不軌行為的。
當然,表面上他和李萃群的會談還是比較和諧的,雙方都認為此乃誤會,互相不追究,但是,私下里,這個梁子必然是已經結下了,至于說此矛盾什么時候被揭開、激化,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外,與李萃群的此次會面,程千帆敏銳的覺察到李萃群對于胡四水應該還是保持一定的信任態度的,可見他和‘二表哥’同志此前的謀劃是有成效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無論是‘亞爾培路倉庫事件’,還是‘青城制衣鋪’事件,似乎就此偃旗息鼓了,并未再有什么波瀾。
民國二十九年的初夏,溫熱的氣息似乎比以往來的更早一些。
月初的五號,法租界的法國報紙歡呼雀躍的報道了英法聯軍三十四萬人,從敦刻爾克順利撤回英國本土的消息。
皮特興奮的舉杯慶祝,言說這將會是歐羅巴戰局的轉折點,法蘭西大反攻即將正式打響。
不過,僅僅一天之后,皮特的心情就再度變得糟糕。
是日,德軍突破法軍沿索姆河和埃納河倉促構筑的“魏剛防線”,直逼巴黎。
五天之后,皮特在辦公室里痛罵意大利人都該死,因為就在當天意大利對法國和英國宣戰,翻越阿爾卑斯山入侵法國。
此時,歐羅巴戰場的形勢已經非常明朗了,有著歐羅巴第一陸軍強國之稱的法蘭西,非但沒有能夠重整旗鼓,將德國人反擊出去,反而是節節敗退。
幾天后,對于法租界當局以及在上海的法國人來說,最糟糕的消息傳來。
德國人正式占領巴黎,強大的法蘭西的首都就此淪陷。
是日,皮特喝的酩酊大醉。
在上海灘租界,發生了激憤的法蘭西僑民襲擊德國僑民事件,不過,正如法軍被德國人打的集結潰逃一般,二三十個法蘭西僑民襲擊德國人,卻被十幾個德國僑民打的抱頭鼠竄,還是巡捕房出動,將德國人暫時捉拿、羈押。
此事引起了德國人駐上海總領事館的強烈抗議,要求法租界當局即刻釋放本國僑民。
用德國人在上海的報紙的話說,如果德國僑民遭受傷害,將會有整個巴黎為德國人陪葬,如此強硬的威脅話語,引得法租界當局的不滿,卻又似乎更加無可奈何,為了息事寧人,偷偷釋放了被羈押的德國僑民,并且承諾保護德國人在法租界的正當權益和個人財產。
“法國人害怕了。”荒木播磨輕笑一聲說道。
“能不害怕么。”程千帆彈了彈煙灰,輕蔑一笑,“巴黎都淪陷了,現在整個法租界都是人心惶惶,法租界當局也是焦頭爛額,唯恐激怒德國人。”
說著,他看向荒木播磨,“荒木君,荒尾課長一直沒有召見我,這次忽然要見我,你覺得會是什么事情?”
他是來特高課聽令拜見荒尾知洋的,不過,荒尾知洋現在正在忙,他就先來荒木播磨這里打探消息了。
“不知道。”荒木播磨搖搖頭,“我們這位新任課長,行事風格頗為神秘,就是我,等閑也見不到他的人,就是見到了,也是被追問‘捕蛇行動’的進展。”
“這么神秘?”程千帆驚訝問道。
荒木播磨表情嚴肅的點點頭,他對荒尾知洋這位新任課長的觀感相當不好。
同時,他也有些看不透荒尾知洋。
按理說,荒尾知洋上任后應該抓緊攬權,在人事上進行調整。
不過,除了剛剛履新的時候,荒尾知洋召開了會議,詰問關于上海特情處和肖勉之事,同時制定了那個所謂的‘捕蛇行動’,命令特高課首要任務就是對付上海特情處和肖勉,并且不時詢問進展之外,荒尾知洋并未再有其他的大動作。
程千帆也陷入思索之中,這樣的荒尾知洋并未令他感到放松,相反,他有一種未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直覺。
這是程千帆第一次見到荒尾知洋。
三十余歲的荒尾知洋看起來要比年齡更加年輕一些,面容清秀,戴著金絲邊眼鏡,甚至可以用頗有書卷氣息來形容。
“課長。”程千帆向荒尾知洋鞠躬行禮。
“宮崎健太郎。”荒尾知洋坐在椅子上,抬頭看了一眼。
“哈衣。”
“早就聽聞宮崎你是一位美男子,今日一見,傳聞不虛啊。”荒尾知洋微笑著,說道。
“不過是臭皮囊罷了,好在這幅臭皮囊下是對帝國,對添皇陛下的滿腔忠誠。”程千帆正色說道。
“說得好啊。”荒尾知洋微微頷首,“關于你的事跡,我早就聽聞,你的檔案……”
說著,荒尾知洋揚了揚手中的卷宗,說道,“我可是看了好幾遍。”
“宮崎,你做的不錯。”荒尾知洋看著宮崎健太郎,繼續說道,“影佐君當初安排你李代桃僵,以程千帆的身份打入巡捕房,真乃神來一筆啊。”
“屬下只不過是做了分內之事罷了,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影佐少佐的精妙策劃,只可惜影佐少佐英年早逝……”程千帆說道,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哀傷之色。
“是啊,影佐君的遇難,是帝國的損失。”荒尾知洋點點頭,他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我說你干得不錯,不僅僅是在巡捕房的工作做的不錯,你在汪填海政權那邊的工作,更是令我嘆為觀止。”
說著,荒尾知洋搖頭笑道,“楚銘宇的親信助理,還得到了汪填海的夸贊,這很好。”
“這主意得益于影佐少佐的策劃和安排,成功的利用了程千帆的身份背景。”程千帆正色說道,“程千帆的祖父是同盟會,他的父親和母親也都是國黨的烈士,這個身份對于渴望獲得國黨內部支持的汪填海來說,還是頗有吸引力的。”
“身份背景是死的,人是活的。”荒尾知洋搖搖頭,“我相信,即便是真的程千帆,也不可能比你做的更好。”
“課長謬贊了。”程千帆謙虛說道。
他的心中在暗自揣測荒尾知洋召自己來的用意,他當然不會天真的認為荒尾知洋喊他來,就是為了夸贊他。
相反,荒尾知洋的這一番夸贊,還令他心中更多了幾分警惕。
“亞爾培路倉庫事件,你這邊已經和李萃群那邊達成了默契了?”荒尾知洋問道。
“是的,課長。”程千帆點點頭,“無論是屬下,還是李萃群,都認為此乃誤會,是被人利用了,為了避免極司菲爾路和巡捕房這邊騎虎難下,造成進一步的對抗,巡捕房這邊只會堅持認定那些人是江洋大盜,而特工總部那邊也會否認那些人是他們的手下。”
關于‘亞爾培路倉庫事件’,他此前與荒木播磨見過面,就此事向特高課進行了備案和匯報。
“李萃群這次吃了個啞巴虧,你認為他真的會善罷甘休?”荒尾知洋看著宮崎健太郎問道。
“正如課長所說,李萃群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吃了這個悶虧了。”程千帆說道,“關于此事,屬下和李萃群有過溝通,我們一致認為那個打電話的神秘的佟掌柜是關鍵人物,只可惜,一直沒有能夠查到關于此人的任何線索。”
“這個神秘人,故意設計挑唆,造成了你部同極司菲爾路的沖突,居心險惡。”荒尾知洋說道,“你認為這個人會是哪方面的?”
“不排除是重慶分子。”程千帆思忖說道,“前些日子,重慶方面所控制的《正言報》大肆報道,以及當晚另外那一伙人馬,屬下高度懷疑是軍統上海區的人,所以,綜合這些情報,重慶方面是有最大的嫌疑的。”
“你有沒有懷疑過,那個神秘人不是軍統上海區的人,而是肖勉的上海特情處所為?”荒尾知洋忽而問道。
“肖勉的特情處?”程千帆露出思索之色,他想了想才回答道,“倒也不能排除,這個肖勉及其所部素來很神秘,這種鬼鬼祟祟的行為,也確實是有幾分他們的行事風格。”
“好了,這件事我相信極司菲爾路那邊也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會深入調查,你這邊也要繼續秘密調查。”荒尾知洋說道,“有什么進展,及時向我匯報。”
“哈衣。”
“歐羅巴戰場那邊,德國人已經占領了巴黎。”荒尾知洋身體后仰,依靠在椅背上,說道,“法租界那邊將有大變,對此你怎么看?”
程千帆心中一動,荒尾知洋的這句‘法租界將有大變’,令他心生警覺。
同時,對于荒尾知洋的脾性,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是,從這幾句話中,他似乎有了一點點了解。
荒尾知洋都說了‘法租界將有大變’,然后還問他對于德國人占領巴黎、以及由此對法租界的影響的看法,這就等于是先畫了個圈,然后再讓他作答。
他隱約覺得,荒尾知洋的秉性應該是頗為強勢的,絕對不是其面貌、談吐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溫和。
“歐羅巴戰場,法國人節節敗退,就連首都都淪陷了,法租界那邊現在也是人心惶惶,據屬下的了解,法租界高層現在可以用不知所措來形容,他們對于未來的局勢,對于法租界的前途也是深感擔憂。”程千帆說道。
他看了荒尾知洋一眼,繼續說道,“確切的說,法租界當局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一旦法國戰敗,德國人占領了法國,法租界就會孤立無援,他們擔心帝國會對法租界提出主權要求。”
荒尾知洋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沉思了一會,才開口,“那么,你認為現在是帝國進駐法租界的好時機嗎?”
“從屬下個人看法來說,屬下對于帝國進駐法租界,是早就期盼已久,可以用迫不及待來形容。”程千帆說道。
“既然有了個人看法,那么,一定還有其他考慮了?”荒尾知洋饒有興趣的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說道。
“只不過是屬下的一點淺見罷了。”程千帆謙虛說道。
“說來聽聽。”荒尾知洋微微頷首。
“法國大概率會戰敗、亡國。”程千帆說道,“不過,法國人和英國人是同盟關系,現在帝國是否要進駐、占領法租界,法國人的態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英國人會怎么看?英國人是否會激烈反對帝國進駐法租界。”
荒尾知洋深深地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然后面上露出笑容,“宮崎,想不到你對國際局勢,對于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竟然頗為了解,看問題的眼光也并未拘泥于眼皮下,這一點令我感到驚訝啊。”
“屬下和坂本長行教授之子坂本良野是好友,坂本良野是帝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的今村參贊的世侄,因為這個關系,屬下與今村閣下也多有往來。”程千帆微笑著,言語中帶著一絲想要掩飾,卻又沒有能夠完全掩飾的自得之色,說道,“今村參贊好為人師,屬下多曾向他請教,因而對于國際局勢有些了解,眼界也開闊了一些。”
荒尾知洋打量著宮崎健太郎,他自然知道自己這個下屬和今村兵太郎熟識,對于宮崎健太郎言語中沒有掩飾住的自得和顯擺,自然看在眼中,覺得有趣。
當然,對于宮崎健太郎面對他所表現出來的坦誠和老實,荒尾知洋還是頗為滿意的。
“如果帝國決意趁此機會進駐法租界。”荒尾知洋正色說道,“以你對法租界當局的了解,對于公共租界的了解,你認為英法方面會有什么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