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艙。
拖家帶口的旅客,有的耷拉著腦袋已經困頓不堪,有的則在與同伴聊著事情,有人說話聲音很大,吵醒了周圍的人,然后便是一陣或是爭吵,或是不好意思的道歉聲。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人大喊肚子痛,一邊凄厲的喊著,一邊痛的滿地打滾,驚醒了周遭昏昏欲睡的旅客,有人嚇得跳起來,連連避開,也有熱心人想要上前查看情況。
不過,腹痛者面色蠟黃,汗如雨下,不斷打滾,根本就摁不住,也不敢太過用力摁住。
眾人面面相覷,卻也毫無辦法。
“沒得辦法了,船上也沒得大夫。”
“上等艙有大夫,那也得有錢請大夫啊。”
“可憐啊,不會是肚子里長瘡,活活痛死吧。”
“不要說了,救人啊。”腹痛旅客的同伴跪在地上,手足無措的喊著,“救人啊,大家幫幫忙,救救俺小舅舅啊。”
“不是我們不救人,是沒得辦法啊。”有人嘆口氣,說道。
正在大家發愁的時候,一個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他蹲下來,雙手直接摁住了腹痛男子,在肚皮上摸索了一番,然后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這人是你小舅舅?”
“是是是,是俺小舅舅,俺叫伍大海。”伍大海急忙說道,“俺小舅叫馬瑞雪。”
“瑞雪,好名字,不是短壽之相啊。”中年男子翻了翻馬瑞雪的眼皮看了看,點點頭說道。
“這人干嘛的?”
“大夫?”
“不像,咱看著像是算命的半仙。”
盡管不知道中年男子是做什么的,不過,現在馬瑞雪盡管還在凄慘喊叫,但是,被這中年男子一只手摁住,竟然動彈不得,看他一出手就摁住了痛的打滾的那馬瑞雪,眾人也知道這中年男子不凡。
中年男子對于周遭的議論和猜測充耳不聞,他又抓住馬瑞雪的手腕,似是在號脈,然后抬頭看伍大海,“你小舅舅這腹痛情況,是老毛病了?還是說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
“是老毛病了。”伍大海說道。
此時,那馬瑞雪也是慘叫著喊道,“痛死了,老,老毛病了。”
中年男子聞言,沒有即刻再說什么。
只見他伸手在馬瑞雪的肚皮上用力拍打,隨著他的拍打,馬瑞雪雖然還在慘叫,但是,那表情中除了痛苦,似是還有一種享受。
“先生,這是?”伍大海趕緊問道。
“我這是耗費自身氣力,用秘法幫他暫時緩解病痛。”中年男子說道。
說著,他又搖搖頭,“這個辦法只能暫時緩解一二,讓他舒服點,就仿若痛苦十分鐘,舒服緩解一分鐘。”
“那豈不是更受罪?”有圍觀者喊道。
中年男子聞言,面色連連變化,似乎要說什么,或是要做什么決定,只是猶豫不決。
伍大海也是機靈人,看到中年男子的神態,他立刻下跪,“求大師救救俺小舅舅。”
“使不得,使不得。”中年男子連忙說道,要將伍大海攙扶起來。
伍大海堅持跪著不起來。
“也罷。”中年男子嘆口氣,表情認真問道,“你家小舅舅是哪一年出生,出生時候是晴天還是下雨天。”
“民國五年出生,聽俺媽說那天下著大雪。”伍大海趕緊說道,“因為這,俺外爺給俺小舅舅起名叫瑞雪。”
中年男子掐指算了算。
然后打開了隨身的藥箱,取出一副膏藥。
“我這里有一副良藥,可以治你小舅舅的病。”中年男子說道。
伍大海一聽,大喜,眼眸中是渴望的光芒,然后又是忐忑不安的看著中年男子,“敢問大師,這要多少錢?太貴了,恐怕買不起。”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說:“這藥的藥材極為珍貴,乃是取天山雪蓮、長白山極品老山參按照秘法熬制,藥自然昂貴,不過,正所謂救人一命,自有緣法所在,所以,不要錢。”
隨后,中年男子不再說話,他直接撕開藥膏,又劃了一根洋火在藥膏上燒了燒,隨之就將藥膏貼在了馬瑞雪的肚臍處,然后以掌心輕輕按壓摩挲藥膏。
你還別說,這藥還真“靈”。
馬瑞雪幾乎是瞬間就沒有再慘叫,而是發出舒坦的嘆息聲,隨后更是坐了起來,驚喜高呼,“好了!噫!好了!不痛了!”
臉上也是露出驚喜莫名的神色,先前疼得死去活來的急病患者,更是直接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贊嘆說道,“好了,我好了,大師,這可真是神藥啊。”
中年男子微微頷首,說道,“神藥倒也未必,不過,這藥確實是極為珍貴,包治百病,腸絞、腹痛、頭疼腦熱,尤其是致命急癥,這藥有奇效,最起碼可以暫時緩解、續命。”
“不過,這藥膏藥性強大,只有急癥迸發之時才可用,切記,沒有急癥不可貼在身上。”說著,他看了看四周的渴望的眼神,表情嚴肅說道,“既然相遇,就是緣法,大家誰想要藥膏,現在可以來取用。”
“不要錢?”有人小心翼翼,帶著期待之色問道。
“自然是不要錢。”中年男子微微頷首。
一看這神奇療效,尤其是可以在急癥之時續命,最重要的是一聽還不要錢,船艙里面的人,徹底沸騰了。
很快,那中年男子藥箱里的藥物,便被一搶而空。
等大家取完了藥之后,中年男子雙手合十,道了句佛號,卻是突然說道。
“藥材是我自家所出,懸壺濟世,遇到有緣人,救命積德,自然是不要錢的,不過,既然是緣法,此間事了,我要去靜安寺禮佛,將此事告稟佛祖,請佛祖保佑眾生,庇護諸位有緣人,正所謂空手不入寺廟,心誠則靈,緣法自來,諸位請了。”
眾人聽了,有的愣愣的,不明白,自有那反應快的,立刻明白過來這中年男子是要錢了。
人們一聽此人這么一‘翻譯’,那些運氣好剛才取了藥的人就不樂意了,不說好不要錢嗎,怎么回頭又要上了呢?
一時之間,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想掏錢。
剛剛獲救的馬瑞雪站了出來,他直接從身上掏出三枚銀元,放進了藥箱里,然后向中年男子拱手作揖,“馬某感謝大師救命之恩,此等仙藥,多少錢都不貴,大師卻分文不取,真乃菩薩之舉,更是親自去寺廟禮佛,為我等向佛祖請緣,保佑平安,這可是求都求不來的緣法。”
說著,馬瑞雪深深鞠躬,“大師,多謝。”
那伍大海也在一旁激動不已,他也從身上摸出兩塊銀元,放進了藥箱里,沖著眾人說道,“大師贈藥有緣人,分文不取,我等都是有緣人,這是我們大家的緣分和福分,大師還要親自向佛祖為我等請緣,保佑我們,這是多少錢都求不來的福分啊。”
“阿彌陀佛。”中年男子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這種好事,緣分,是咱們大家運氣好碰到了。”又有一個一直沉默的人說道,說著,從身上摸出五角錢放進了藥箱里,并且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大師,我只有這么點錢。”
“眾生平等,緣法自來。”中年男子微微頷首,說道,“你只有五角錢,你這五角錢比之腰纏萬貫之人的萬元,還要寶貴,佛祖自然是看得到的,自會保佑。”
隨后,大家紛紛解囊,你一元,我伍角地,全部都捐獻了一些。
中年男子見到眾人慷慨解囊,也并無欣喜之色,反而面色平靜,待眾人捐獻了‘緣法’,他將藥箱小心的合上,然后向眾人雙手合十,理了個佛號。
隨后,并未立刻離開,而是又為方才主動捐獻了五角錢緣法的男子號了脈,講了講其身上的一些隱疾。
男子大驚,直說大師神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叮囑男子要注意的事項,隨后便準備離開。
眾人也都急急忙忙,請求中年男子幫忙號脈診斷。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我觀諸位面色,皆是長壽有福之人,斷無長期病痛,唯要防的就是急癥,所以,今日贈藥,乃是緣法,諸位取了藥,得了緣法,自然無痛無災,更有佛祖庇佑,善哉善哉。”
說完,在眾人的感激之聲中,中年男子拎著藥箱,施施然離開。
一個多小時后。
‘馬瑞雪’出了船艙,在隱蔽角落找到了在此等候的中年男子。
“區座好演技。”‘馬瑞雪’朝著中年男子豎起大拇指。
“不過是利用眾人從眾心理,加以引導罷了。”徐兆林微微搖頭,“倒是童處長你,毫無表演痕跡,令人驚奇。”
童學詠苦笑一聲,“區座,你我當前猶如喪家之犬,無奈之下以行騙庇護,就不要互相吹捧了吧。”
“明明是你先夸我的。”徐兆林笑道。
他看著童學詠,“沒有什么異常吧?”
“暫時并未發現。”童學詠說道,“敵人應該以為我們還在南京,他們并不知道我們及時發現了他們的陰謀和陷阱,并且果斷撤離南京。”
遞了一支香煙給徐兆林,童學詠說道,“此外,敵人搜查的重點是中等艙和上等艙,對于下等艙并不注意。”
“而且,我等這樣的騙術,騙得過愚民,騙不過特務暗中的探目,他們只當我們是江湖騙子,反而不會懷疑什么。”徐兆林說道。
“正是這個道理。”童學詠點點頭。
也就在這個時候,伍大海偷摸摸過來了。
“區座,處長,有情況。”他對兩人說道。
“說。”徐兆林表情嚴肅起來,說道。
“屬下看到了盛浩軒。”伍大海說道。
“在哪里看到的?”童學詠面色微變,立刻問道。
“就在下艙十九中。”伍大海說道,“他拿著報紙蒙著臉睡覺,報紙掉下來,我才看清他的臉。”
“是沖著我們來的么?”童學詠問道。
“不清楚。”伍大海搖搖頭說道,“不過,剛才看了兩眼,盛浩軒確實是睡著了,不像是裝的。”
“此人是誰?”徐兆林問道。
“盛浩軒是極司菲爾路的人,這人此前是中統蘇滬區的人,被七十六號逮捕后很快投敵。”童學詠說道。
“這人認識你么?”徐兆林立刻問道。
“這就是一個小嘍啰,應該沒有見過我。”童學詠說道,“小海見過他。”
徐兆林立刻看向伍大海,“我見過他,不過我們兩個不熟,現在我又喬裝打扮,盛浩軒不大可能認出我。”
“這人是董正國的手下。”童學詠對徐兆林說道。
“董正國的手下……”徐兆林沉吟說道,他的表情也嚴肅起來,對于這位曾經黨務調查處大名鼎鼎的王牌特工‘大副’,徐兆林還是有所耳聞的,因此更加警覺。
“這么說來,董正國也在船上?”徐兆林問道。
“說不好。”童學詠思忖說道,“董正國這人頗講義氣,對待手下兄弟很不錯,按理說,董正國應該住在上艙,他應該安排手下住在中艙,不會安排盛浩軒住在這下艙的。”
“沒有最好。”徐兆林表情嚴肅說道,“董正國與你是老熟人,若是被他看到你,即便你化了妝,也難保董正國會不會認出你來。”
“我會注意的。”童學詠點點頭,“以董正國的身份,即便是他在船上,也是在上艙,輕易不會來下艙的。”
這也正是他們選擇躲在下艙,而不是中艙和上艙的原因。
誰能夠想到堂堂中統蘇滬區區長和行動二處處長等人,沒有躲在條件更好的艙位,而是躲在下艙,并且是以江湖騙子團伙的身份隱藏呢。
童學詠與徐兆林又說了幾句話,便小心的走開了。
來到走廊的一個角落,童學詠突然真的有些尿急,不過,此地距離廁所有點遠,他就想著去甲板上找地方解決。
來到甲板上,童學詠就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人在抽煙吹風。
這人是背對著他的,并且在和一個人說話,說話那人隱藏在暗處,他看不到。
躲在甲板的角落里說話,鬼鬼祟祟的,童學詠立刻新生警惕。
他就要偷偷摸摸的靠近,這兩人卻是立刻散開了。
童學詠盯著那背對著自己的人走開的背影,眼神瞇起來,這人的背影竟是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