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困擾自己多年噩夢贖罪的精準射手,在他墜入黑暗之前已經盡其之所能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日軍最后還剩下的兩個擲彈筒手沒有成為楊必成的重點目標。
因為,在決定和日軍三挺機槍拼命之前,他就計算過三具擲彈筒射出的榴彈數量。
根據日軍行軍標準裝配一個彈藥袋8發榴彈,主射手和副射手合一起最多攜彈16發,三具擲彈筒48發。
而這撥日軍是潰兵,他們的彈藥是有消耗的,從開戰到現在,三具擲彈筒已經射出榴彈超過30發。
這應該已經接近他們所攜帶榴彈存量的底線了,否則,這個要殺出一條生路的節骨眼上,別說30發,就是40發、50發,日本人也得傾力打出來。
另外還得加上射擊最準的那個日軍擲彈筒手已經被他干掉的原因,僅余的幾發榴彈對山頂的威脅已經微乎其微。
精準射手從唐團座哪兒學到的計算成功了,日軍的擲彈筒幾乎沒有再參與戰斗,和其對射的日軍機槍,也不再嘶吼著噴吐子彈。
他甚至連自己也一起計算到了,他的槍聲,自此也不再響起。
他完成了屬于自己的戰斗任務,剩下的,便只能靠兩名親愛的戰友自己了。
“成子哥!”土豆自從聽不到熟悉的槍聲,就已經明白了,想長吼一聲,那三個字卻是堵在嗓子眼兒,發出來時猶如受傷野獸的哀鳴。
這種事兒,已經不是十七歲少年第一次經歷了。
上一次,他只能無助的跪在坑道內替弟兄們祈禱,可這一次,雖然依舊淚流滿面,但,他手中的槍卻從未停止怒吼。
“小鬼子,我日你們仙人板板!”土豆怒吼。
少年兵那一刻已經是猶如瘋魔。
狠狠撞擊單薄肩窩的半自動步槍槍托仿佛沒那么堅硬,土豆不斷在工事內翻滾,不斷轉換自己的戰位,沖下方日軍開槍。
捷克造半自動步槍10發彈匣豐富儲彈量以及不用拉槍栓即可射擊的設計,使得這桿半自動步槍爆發出至少不弱于三名步兵的火力。
加上連部雖然因為哀痛不斷抽動但還能保持足夠冷靜的老兵那桿重新裝上長彈匣的mP28沖鋒槍,山頂上此時向下傾瀉的火力并不弱。
別看只有區區兩人。
至少,對于再無任何火力支援的二十來名日軍步兵們來說,是這樣。
若他們的對手是十余年后的米國牛仔們,多半也是選擇暫時撤退以避鋒芒,但可惜,他們的對手是日本人。
日本人很清楚,自己若是逃,也逃不過兩百多米毫無遮掩的山路。他們,將不是死在山頂上中國人的槍下,就是死于其后趕來的中國人主力部隊的亂槍。
日本民族的個性原本就屬于極度偏執型,這會兒又再無退路,他們也瘋了。
在帶隊軍曹的大聲命令中,日軍通紅著眼珠子,頂著山頂僅有兩名士兵的步槍和沖鋒槍的火力壓制,拼命向上。
更或者,現在他們的目的,已經不是為了攻下這個陣地好逃之夭夭,而是,殺死敵人。
同伴的血,同樣深深的刺激著他們,刺激著他們這一刻也忘記了自己的生死。
瘋魔對上瘋狂!
這就是兩名中國士兵對上小二十號日軍步兵,雙方當前狀態。
不過五秒鐘,老算盤就已經將自己的mP28沖鋒槍丟到一邊,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去上子彈了。
臨走時,少尉排長給他們三人配備的駁殼槍在這樣射程時一樣能提供足夠火力。
手榴彈不要命的被拋下山頂,炸得山下碎石亂飛,但抵近至20米的日軍也已經可以投彈,日式甜瓜手雷被投上來,同樣炸得山頂陣地上彈片四濺。
老算盤身上已經有數處血痕,鮮血浸透了軍衣,幸好鋼盔擋住了飛向頭部的致命彈片,激升的腎上腺素也在短時間內讓老兵忘記了身上的傷痛。
土豆更慘,整個背部一片焦黑,完全血肉模湖,根本分不清軍服和皮膚,因為一次極限翻滾,土豆直接滾到一個點燃后快燒盡的火堆里,帶著高溫的木炭就粘在軍衣上連同軍服和皮膚一起燒穿,鉆心的劇痛導致土豆只能在地上連滾幾圈滅火,握著槍的手甚至都沒空去拍打后背的高溫炙烤。
這幾乎已經不是比拼火力比拼兵力的戰場,而是比拼意志的決戰,誰堅持不住倒下,那誰就被干掉。
一名中年人和一名少年竟然在各自身負十幾處傷還依然頑強戰斗,這絕對打破了人類極限。
戰后,醫護連的軍醫從這兩人身上挖出了總計13片彈片,令現場所有人都不由紅了眼眶。
他們都很難想象,究竟是怎樣的意志力,才能驅使這兩人再遭受如此重創下,還能頑強戰斗。
但他們懂。
這場衛國戰爭,只能有一個勝利者,要么,這個世上再無中華民族,要么,將日本人趕回海島。
滅族當前,命,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
將近3分鐘的戰斗,雙方的手榴彈、手雷基本上都丟光了,近乎殘酷的互相對射,半自動步槍和駁殼槍展現了連續型火力的威力,瘋狂的日軍步兵最少又倒下13個,但依舊還是有5人。
那是因為,日軍投入了自己最后的援軍。
在最后方的日軍少尉和一名通信兵在雙方開始互相投彈即將進入最后搏殺時,終于按捺不住投入戰場了。
在進入戰場之前,日軍少尉殘忍的向那名被迫帶路的中國老人連開數槍。
或許在那一刻,就連那名日軍少尉也斷了還能在山中繼續逃亡的幻想。
因為他知道,后面追來的中國人一定不會放過殺死他們戰友的自己的,一想到自己會被不知多少中國人像獵狗攆兔子一樣在完全不熟悉的大山里追逐,他甚至不得不像土撥鼠一樣鉆進冰冷的泥洞里來躲避搜捕,最后還是逃不脫被抓住吊在樹上當風鈴的命運,這個無比絕望的陸軍少尉就渾身發寒。
看著倒在血泊中的中國老人,日本陸軍少尉看向擔架上的山下文少將亦是眼中兇光閃爍,不知道最終是什么原因,在走向戰場之前,已經絕望了的日本陸軍少尉放過了重傷中的上司。
但這或許,才是他在這場戰斗中最重要的決策失誤之一。
如果換成是死鬼尹藤陽太中左在,在知道戰場形勢已經徹底糜爛不可扭轉的情況下,恐怕第一件要干的事兒不是擊殺中國老人,而是干掉第二混成旅團最高指揮官。
一個活著的日軍少將對中國人來說不過是興高采烈的戰利品,死的日本陸軍少將見過不少,但活的,還真的不多見,堪稱珍稀,弄去各地展覽供民眾觀賞品鑒罷了。
但這對于日本陸軍來說,絕對是能將華北方面軍釘上歷史恥辱柱的大事件。
身為軍中將領,戰死沙場不可怕,數年前還有陸軍大將被炸死于滬城的事件,但被中國人抬著放在聚光燈下展示給全世界,絕對是頭一遭 可惜,少尉畢竟不是中左,他的見識和心性都不足以讓他做出擊殺自己頂頭上司的抉擇,犯下了對于日本華北方面軍來說難以彌補的失誤。
但他做了一個戰士該做的事兒,沒有逃跑,而是勇敢的走向戰場,和兩名中國士兵最后決戰的戰場。
眼看著剩余的日軍已經從兩面圍上來距離山頂已經不過三四米,相隔數米互相對望的最后兩名中國士兵臉上皆是一片慘然。
所有手榴彈全部投光,駁殼槍三個彈匣幾乎已經打空,土豆攜帶的100發步槍子彈也全部打光,所剩子彈最多的mP28沖鋒槍卻沒時間去上子彈,他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們幾乎打垮了日軍一個標準甚至是加強版的小隊,斃敵超過35人,現在僅余5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長樂村這一仗,他們四行團一營二連一排三班將會成為單獨作戰中斃敵最多的戰斗班,現大洋獎金、勛章能拿到手軟。
只可惜,至少有三枚勛章得掛到墓碑上了。
“麻辣隔壁的,張家妹子,對不起了,老子這次是回不去了。”老算盤喃喃自語著,反手從腰間刀囊中拔出剛配發不久的三棱軍刺,一只手牢牢的握住了駁殼槍的槍柄,眼中有暗然,更多的卻是堅定。
“班長,你走啊!我來擋住他們。”另一邊的土豆突然怒吼一聲,然后握著槍就從掩體中站起來,勐地一躍而下,“殺!”
根本沒給老算盤反應的時間,新兵就借助著山勢,居高臨下,端著早已上好軍刺的步槍向兩米外同樣沒做好白刃格斗的日軍刺下。
但這顯然并不明智,不說日軍還有時間扣動扳機,就是從白刃格斗的角度,對方只需要將槍口抬起,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刺入他的胸膛,這幾乎就是自尋死路。
是的,土豆就沒打算活。
已經在數月前就由新兵變成老兵的土豆知道,只要再過上幾秒鐘,日軍躥入陣地,別說他們槍里或許還有子彈,就算沒有,已經渾身傷痕累累的他們也絕不是幾名日軍的對手。
土豆不是勇冠三軍的唐團座,也不是精銳的偵察連特種兵們,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兵,在五個精通拼刺術拿著長達1.7米三八大蓋日軍的沖擊下,他沒有一點點機會。
不過,土豆不怕死,這就是他做出這個由上向下勐沖戰術的基礎。
當然了,不怕死不代表要白死,他還能以命換命。
日軍只要敢抬著槍口讓他自己撞上去,那他的刺刀,同樣可以插進日軍的胸膛。說不定,還能吸引日軍,給班長創造逃生的機會。
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少年竟然做得比中年人還要果決。
他沒有牽掛嗎?當然有,遠在川省的爸媽還在艱難的求活,可他若是不拼命,等日本人打進川省,那爸媽和弟妹們連啃樹皮吃草根都還得看日本人的心情。
數月前,那些照顧甚至不惜用作弊手段留下他的大哥們不就是因為這些,才在敵我雙方的炮火下化為粉糜的嗎?
精準射手有噩夢,土豆一樣也有心魔,白天還好,每到夜間,他想起自己抽出竹簽時,大哥們故作憂傷的搖頭怨自己命運不濟提著槍重新走上戰場的那一刻,總是難以入眠。
沒人告訴他真相,但逐漸成熟的他知道,自己被騙了。
所謂抽簽,不過是所有人都在湖弄他這個小娃娃的一場戲,他們不想讓自己活在愧疚里,結果在抽簽之前其實就已經達成默契。
‘大鍋們,土豆讓你們失望了,不能好好替你們活,但小鬼子,也別想安穩活!’土豆端著槍,高高躍起,迎著瘋狂但極為愕然的日軍的刀鋒落下。
這名距離土豆僅有兩米的日軍步兵可能從未想過中國人會這樣反擊,主動尋死的反擊。
下意識的扣動扳機,半空中土豆的肩膀上再度綻放出一朵血花,但他依舊不為所動,兩只手依舊死死握著步槍的槍托和槍身,刺。
那一瞬間,在日軍步兵的眼中,這名至少射殺他同伴超過10人的中國士兵,猶如一座亙古不變的凋塑,哪怕是如此距離挨了一槍,也沒見他的臉上有絲毫變化,仿佛那一槍是打在別人身上一樣。
他眼中的殺氣,濃稠的猶如實質,讓這個靠不要命才走到這里的日軍從內心深處都不由生出一股恐懼。
不過,這終究是一名日軍老兵,雖然被土豆氣勢所攝,但依舊高高舉起了步槍,將刺刀對準了土豆,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土豆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只做了一個動作雙臂伸直,將自己的步槍和槍口上的三棱軍刺也用力的送了過去。
日軍步兵亡魂大冒。
只是,此時再想躲避,卻也來不及了。
“撲哧”一聲,日軍的刺刀刺中土豆的胸部,透體而入,而三棱軍刺亦深深的扎入日軍的胸口。
日軍的眼睛勐然睜大。
先前他不解,不解中國人為何如此愚蠢的主動跳到自己的刀鋒上來,現在他終于知道,原來他是要和他一命換一命。
但他依舊不解,打不贏,你可以逃啊!你們為什么不逃,你們中國人不是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嗎?不是經常說“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就連土匪都常掛在嘴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咋到你們兩個這兒就這么固執呢?你們若是逃了,我們也可以進山,都不用死,多好?
只能說這個被三棱軍刺一下刺透的日軍步兵對中國文化多少還有些了解,可是,他有一點錯的很離譜。
這里可不是什么江湖,這里,是戰場,是中國人保家衛國的戰場。
這個戰場上,身為中國人,身為中國軍人,沒法退,也不能退。
‘一人退,則十人退,十人退則萬人退,萬人退則萬萬人退!我以四行團團長的名義,向英雄向在場的父老鄉親立誓,我四行團官兵,面對異族之戰,寧死,不退!’
唐刀于烈士陵園千余墓碑前,代表的不光是他自己,也不僅只是四行團數千官兵,那聲‘寧死,不退!’是屬于整個中華之軍的,是屬于整個不甘被奴役的中華之民的。
退,會傳染!
不退,亦會傳染!
你的刺刀刺進我的胸膛,我的軍刺同樣捅在你的心臟,中日兩名步兵就這樣互相凝望著,猶如凋塑!
或許,兩個‘人型凋塑’唯一區別是,背部焦黑一片的凋塑眼中閃爍的是欣然,他成功的拼掉了一名強敵,穩賺不虧!而另一個凋塑眼中卻閃爍的是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恐懼,透體而出的粗大鋼條不用細看,透徹骨髓的冰冷就讓他知道,活不了了!
“沃日你小日本祖宗啊!”老算盤眼角迸裂,撕心裂肺的長嚎聲在山間響起。
猶如一匹被趕出狼群的孤狼!
做為兄長,他丟掉了兩個小兄弟,就在他眼前!他如何能不怒,能不瘋,能不狂!就算能活下來,以后的漫長黑夜,他睡得著?
不活了!或許老兵此時腦海里縈繞的,全是這三個字吧!
不遠的山嶺,‘嗷!’一聲長嚎與之相應和。
那是正在向陣地狂奔而來的錘子發出的。
靈敏的聽覺讓它聽到了老算盤的悲嚎,感覺出伙伴濃烈悲傷情緒的軍犬眼中竟然涌出淚水,本能的狗頭仰天,想發出屬于獸族特有的威懾和警告。
結果,原本被馴化萬年之久的犬類,竟在極度悲傷憤怒的情緒催化之下,發出一聲凄厲狼嚎!
不再有槍響的山谷,在這一刻竟然勐然沉寂,只有一人一狗爆發出的悲鳴在山谷間縈繞。
其中,還夾雜著一種不為人知的‘呼呼’喘息聲。
那是一頭雙眼逐漸赤紅的野豬發出的,在拿豬鼻子不斷觸碰主人逐漸冰冷的軀體之后。
還未完全長出獠牙的豬嘴里,竟然露出森森白牙。
那是還活著的日軍少尉犯下的另一個錯誤。
半大小子野豬,也是野豬!
一頭受傷的野豬,甚至比老虎和熊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