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等他沖出地面,還沒來得及找到自己步兵連所在陣地,就被一名軍官喊住:“來,士兵,幫我搬炮彈。”
雖然軍官臉上已是被硝煙和汗水涂抹成大花臉,但年輕副班長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眼前這個肩膀上扛著一個彈藥箱,右手胳膊上還夾著一個,總計負重絕對超過三十公斤,扯開風紀扣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的魁梧軍人,竟然是在戰斗開始之前主持召開倉城全軍誓師大會的最高指揮官唐刀中校。
不光是他的個頭很顯眼,他簡短的開場白令年輕副班長同樣記憶深刻。
“各位東北軍川軍的兄弟,請原諒唐刀帶諸位進此絕地,我知道,誰都是爹生娘養的,爹娘在家翹首以盼等著我們回家,來倉城,就意味著要讓爹娘失望了;
可是,我更知道,鬼子來了,我們若是回了,那爹娘要面對的,便是鬼子血淋淋的刺刀,諸位兄弟,你們告訴我,我們是回還是不回?”
沉默片響后,回答這位年輕指揮官的是各連長官帶動下揮舞手臂的震天怒吼:“不回!”
年輕副班長記得,他同樣是竭盡全力嘶吼著振臂高揮。
真的不能回,只要能擋住鬼子,他死了,父母好歹還有弟妹照顧,但若是把鬼子放進來入了川,那可就全完了。
淞滬這場大戰,死的可不是全是軍人,那些還在燃燒的瓦礫廢墟中散發出的焦臭味兒數月不得散,早就提醒著士兵戰爭是如何的殘酷。
平民,在戰火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不回,又想活,就只能死戰。日本人,也沒什么可怕的,也是兩條胳膊加兩條腿,還是挺短的那種,我一周前和我的弟兄們在四行倉庫,被一個步兵聯隊圍著,一樣殺的他們人仰馬翻,日本人死了,但老子仍然活著。”唐刀拍著胸脯,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激勵著倉城中的士兵們。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到這一刻,士兵們的情緒顯然更激昂。
跟著身材高大魁梧的唐刀高聲吶喊“死戰”口號的士兵們看到了絕境中的一線生機。
因為,他們想起來,眼前這位,可不是普通的陸軍中校,他是四行營營長,一個從真正死地活著走出來的軍人。
他能帶著一百多弟兄從絕地殺出一條血路逃出生天,這一次,未必就不可能。
不能退又不想死,那就只能緊跟這位創造過奇跡的指揮官。
年輕副班長對比自己年齡大不了幾歲的最高指揮官印象無比深刻。
“是,長官!”年輕副班長迅速將槍背在身后,從他腋下接過一個笨重的彈箱,跟著他向一處城墻陣地上跑去。
根本來不及分辨是在城東還是城南,跟著扛著彈藥箱的唐刀一到達位置,丟下彈箱,來不及向最高指揮官告別,年輕副班長就提著槍貓著腰進入更前沿的陣地,躲在一處單兵戰位之后,對著遠方不過150米外正在向陣地前進的日軍步兵開槍,拉動槍栓,再開槍。
哪怕是日軍的89坦克的57毫米坦克炮轉動炮塔,“轟”的一炮將距離他身邊不過15米處的一處重機槍火力點給炸上了天,一塊彈片飛過來在他的臉頰上劃出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涔涔而下,他射擊的手也沒抖一下,依舊死死的盯著前方在斷壁殘垣中不斷抵近的日寇,瞄準,開槍。
直到,他一直盯著的日軍身影在他連續射擊十槍后頹然倒下,年輕副班長才翻身倒在沙包工事后,喘著粗氣給自己的步槍再度插上彈夾。
老班長說得很對,戰場上越怕死,就死得越快,當你不怕死了,反而死得慢不少。
擊殺一名日軍之后,他的心其實已經平靜多了。
不管死不死,至少在這里,他已經先干掉一個鬼子,按照目前軍中流行的說法,已經平本,至少不會虧本了。
他周圍的槍聲很密集,證明他的同袍們也在和他一樣,英勇而無畏的在反擊。
但日軍步兵前進的很堅決,數百米外不斷被擲彈筒拋射過來的榴彈很可怕,別說重機槍,就是輕機槍打上一梭子就得迅速轉移,否則就會被超過兩具擲彈筒給盯上。
還好,步兵炮和榴彈炸起的硝煙多少也算是給這邊的陣地上提供了一些隱蔽,在長達20分鐘的戰斗中,年輕副班長所處的這塊陣地上除了那挺重機槍不幸被在斷壁殘垣中活動的那輛89式坦克一炮命中,其余火力點都還幸存。
雖然讓鬼子步兵又前進了數十米,但基本上還能壓制著他們不至于進入沖鋒階段。
不過,日軍那輛在400米外的89式坦克的57毫米坦克炮太可怕了,只要它開炮,哪怕是用粗大原木做支撐覆蓋了兩層沙包的工事也是沒辦法阻擋的。
就更別提用沙包壘起的簡易戰壕了,如果命中,戰壕損毀超過三米,城墻頭紛飛的磚塊更增加了其殺傷效果,方圓五六米內的士兵都很難幸存。
就這一會兒功夫,就有十幾名步兵傷亡在它的炮擊中。
如果再讓它這么炮擊下去,這片陣地上本就不多的步兵就要盡數死傷于炮火下了。
可陣地上的重機槍和后面兩百米外布設的迫擊炮對那個鐵疙瘩毫無作用,而且它極為狡猾,利用著倉城外被摧毀的民居的斷壁殘垣掩藏著巨大的身軀只轉動炮塔對城墻頭上的步兵陣地開炮。
“咚!咚!咚!”隨著不算熟悉卻顯得極為恐怖的射擊聲,剛打空一個彈夾再次干掉一名日軍步兵的年輕副班長悚然回望。
在距離他三十米外,有一處環形重機槍陣地,周圍用的是沙包堆砌了大半人高,剛剛要求他幫著搬炮彈箱的唐刀中校坐在厄利孔單管機關炮的射擊座上,雙手握著機關炮把手,將長長的炮口平放下壓,悍然對著400米外的日軍坦克,開炮。
此時,天色已經微黑。
厄利孔機關炮20發的彈板提供了足夠的彈容量,一連串的20毫米口徑炮彈打出去,竟然在空中形成一道火紅至絢麗的軌跡。
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卻美的有些驚心動魄。
只是,年輕副班長知道,這道來自于城頭的美麗,隱藏著的卻是極致的殘酷。
被這樣一道美麗彩虹撞到的話,人,會四分五裂,坦克,也會被打成一團焰火。
是的,厄利孔機關炮雖然比不上蘇羅通機關炮那般有名氣,但其穿透裝甲的性能同樣不弱,400米的距離,穿透20毫米鋼板沒太大難度。
一連串的炮彈打得日軍坦克藏身的斷壁殘垣煙塵只冒,被嚇了一跳的日軍坦克噴著濃煙瘋狂倒車,企圖在被美麗彩虹籠罩打中它之前重新藏回斷壁之中。
只是唐刀顯然已經盯上這塊鮮美的肥肉很久了,根本不管它跑不跑,毫不停歇的將炮彈向那片區域傾瀉過去。
厄利孔20發彈板優勢此時顯現出來了,四發炮彈一組,短短幾秒鐘,就有幾道火紅的彈痕在微黑的夜空中劃過,落到89坦克周圍。
日軍的擲彈筒手反應也很快,雖然中方陣地上硝煙彌漫導致他們無法找到機關炮的具體地點,但透過空中還算清晰的彈道,他們還是確定了大概位置,十幾枚榴彈就在機關炮周圍幾十米甚至十來米處爆炸。
年輕副班長回首凝望中,一坨坨硝煙就在唐刀身邊騰起,甚至有磚塊碎片越過工事擊打在機關炮的炮身和鋼盾上,傳出令人心悸的‘鐺!鐺!’聲。
那是死神獰笑的聲音。
任意一塊打在人身上,就筋斷骨折的結局。
年輕副班長不敢確定已經立下死志的自己,能不能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像唐刀一樣呆在原地。
但唐刀還在。
他的眼神堅毅,握著槍把的手還和最開始一樣穩,直到將最后幾發炮彈全部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