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銓,不,徐惟學恍恍惚惚的走了,回到了停靠在秘密港灣的船上。
留守在這里的手下們都看得出來,這位頭領有點失魂落魄,不知道到底經歷了什么。
只有站在甲板上的嚴世蕃絲毫不感到意外,還有閑心對徐夫人說:
「真不出我所料,徐頭領去接觸秦德威,肯定要先遭受一番侮辱啊!」
只有我這樣的意志強韌之人,面對那秦德威侮辱時,才能做秉持本我,不為所動。
現在嚴世蕃已經知道了,這位徐夫人姓鄭,似乎當初離開南京后游蕩于江南各地,然后不知怎么跟了徐頭領。
徐鄭氏沒心情和嚴世蕃這個人質說話,連忙下去迎接徐頭領。
徐惟學看到心愛的女人,才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口罵道:「秦德威非人哉!」
徐鄭氏非常認同的點了點頭,一起罵道:「他本來就不是個人!」
后面跟著過來的嚴世蕃同樣贊同,「我前夜就說過的,秦德威從來不做人!」
徐惟學敢違反禁令,冒險在大海上討生活,并混成個船主級別的頭領,直屬手下三四百人,心性肯定也是很堅韌的。
說是隱秘也好,神秘也罷,都是他們這種人身上的一層保護殼。
但碰上了穿越者,直接被揭了老底,此時也有點迷茫了。
正如秦德威一陣見血所點破的,徐惟學所在的這個海上武裝集團,真正的大頭領是王直。
而王直手下有幾大船主,徐惟學就是其中份量最重的一個,他是王直的同鄉,也算是早期合伙人。
如果把這個集團比喻成幫派,王直就是幫主,徐惟學地位類似于副幫主兼堂主。
這次徐惟學登陸,其實就是奉了王直的命令,來探知朝廷風向,并且尋求與官方接觸的。
本來知道了有機會通過中間人接觸秦中堂內心還挺興奮的,沒想到連面都沒見到,就已經快潰不成軍了。
通過徐三爺的傳話,秦德威其實已經擺明了態度:不和你徐惟學接觸,換大頭領王直親自過來,你徐惟學份量還不夠。
這樣的態度,還讓徐惟學怎么往下進行 嚴世蕃等了一會兒,看徐惟學情緒逐漸恢復穩定,就試探著問道:
無論那秦德威什么態度,徐頭領你不必往心里去。對了,他到底說了什么 徐惟學想起還有嚴世蕃這個人質在,忍不住就遷怒道:都是信了你的話,才會白走這一遭!
你說秦德威肯定會重視我,結果他根本就沒有出現!你說秦德威最后肯定要拉攏我,也是完全沒有!
嚴世蕃驚訝的說:「不可能!秦德威絕對不會沒有興趣!秦德威一定會明白你們的作用!」
徐惟學想了想,嚴世蕃這個人還是很精明的,如今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如說當個軍師咨詢一下。
再說自己這邊的信息已經被秦德威揭了底兒掉,還有什么可保密的 于是徐惟學就將今日遭遇,大致說了一遍嚴世蕃聽了只感到愕然。
什么你姓徐的吹了半天水,原來才是個小頭目,你上面還有大頭領他嚴世蕃在眼前這位徐頭領身上費了這么大心思,甚至不惜冒險留下當人質,并出謀劃策,為的什么不就以為徐惟學是個海上勢力的首腦人物,有招納為己用的心思嗎如果徐頭領是別人的附屬,那拉攏他還有什么意義就算費盡心思,最后他還不是聽王真的 所以嚴世蕃可以確定,就算要花費心血,也應該花在那位大頭領王直身上!
徐惟學說完了后,就問道:「秦德威應 該對我們這伙海商有興趣,不然也不會如此詳盡了解。」
「但他對我沒興趣,連見也不想見,接下來我,應該如何是好」
嚴世蕃也很想說,其實咱跟秦德威是一個段位的人,咱對你也沒興趣啊!
但嚴大爺還沒有忘記「人質」的地位就隨口答道:「既然秦德威要見王頭領,那就請王頭領過來好了。」
徐惟學無奈的說:「王兄如今人在倭國,眼下根本過不來,怎么也要等到明年開春以后了。」
倭國與大明之間的航海交通,主要還是靠風力,根據季風風向,順風而來,逆風而去,真不是隨時想來就能來的。
嚴世蕃頓時感到索然無味,見不到王直這個真正的首腦人物,跟徐惟學在這嗶嗶又有什么意義不過嚴世蕃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秦德威你為什么這么屌 就算你看不上徐惟學,也該稍微流露出點拉攏意思,畢竟只能通過徐惟學向王直傳話。
但從今天情況來看,秦德威完全沒有表達出任何懷柔手段,完全是一種「愛來不來」的態度,這又是為什么 對嚴世蕃的這個疑問,徐惟學隱隱然能猜到點原因。
想起也很無語,他們的大頭領王直真有點像水滸故事里的宋江,總是琢磨怎么受朝廷招安。
徐惟學很懷疑,秦德威對他們這伙勢力如此了解,是不是也知道了王直「求招安」的心思,所以有恃無恐 當然徐惟學也不傻,不會把這個對嚴世蕃說,只能讓嚴世蕃自己疑惑了。
然后徐惟學再次詢問道:「狀況就是這個狀況,接下來我到底該做什么還望嚴大爺不吝賜教,不然只能將嚴大爺禮送走人了!」
禮送走人究竟是怎么個禮送,又是怎么個走人,含義很豐富。
嚴世蕃嘆口氣,內心居然波瀾不驚,一點都不害怕。大概是最近小命被威脅的大多了,也就習慣了。
雖然很失望,但這人質還是只能繼續當著自己選擇的道路,含著淚也要走下去。
稍加思索后,嚴世蕃便又道:「其實你這次登陸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一半!你不是要探聽朝廷風向嗎我現在可以明確的把心底話告訴你,我敢說,未來的風向肯定要開海了。」
徐惟學驚得坐直了,反問道:「此話當真」
「嚴大爺又是如何得知的」
嚴世蕃非常有把握的說:「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秦德威想開海!雖然秦德威不做人,但我相信秦德威的做事魄力!」
徐惟學連忙又問道:「秦德威想做就能做成」
嚴世蕃自信的說:「朝廷里沒有人比我更懂秦德威,他能不能做成不知道,但他肯定敢做!」
從過往經驗來看,從邊鎮兵役制一直到開中法,還有該死的軍機處,秦德威一直喜歡更易制度!
秦德威對海上事務關注力度一直很大,如今皇上昏迷不醒,誰還能攔得住秦德威改制的心思至于成敗利鈍,那是另一回事!
聽到這里,徐惟學有一種「見證歷史」的感覺,難道自己趕上了一個大時代 等徐惟學消化了這個判斷,嚴世蕃又繼續說:「而且秦德威做事還有個習慣,無論推行什么,喜歡先選一個地方小范圍實驗,稱之為試點。」
比如遼東鎮就是他最看重的一個試點,無論募兵制,還是恢復開中法,亦或新式火器演練裝備,都喜歡先在遼東試驗!
現在既然想開海,那么秦德威肯定也在選擇試點,只要提前找準了試點在哪里,就能事半功倍!
徐惟學聽到入神,急忙問道:「這個試點究竟在哪里」
嚴世蕃 也沒賣關子,答話說:「如果不在徐頭領這里做客,我和那位徐三爺就前往寧波府雙嶼島去了。
徐三爺與秦德威是什么關系秦德威又為什么派徐三爺去雙嶼島這難道還不說明問題 我百分之百肯定,在秦德威心目中,開海的第一個試點就是雙嶼島!」
徐惟學聽到這個答案,猛然拍了拍桌案,也不知是想表達什么心情。
嚴世蕃又問道:「寧波海外雙嶼島上的勢力,和徐頭領你有沒有關系?」
徐惟學答道:「雙嶼島上三方鼎立,大明一方的當家人是許氏兄弟和李光頭,與我們并不是一路。
他們是雙嶼島坐地虎,主要營生是從閩浙販運貨物下海,以及與佛郎機人交易,與巡海官軍戰斗極多。
而我們這伙人,主要是在大明和倭國之間往來,與官軍接觸較少,官軍也不會追著來倭國圍剿我等。」
對這些海上勢力的詳情,嚴世蕃真不是清楚,很直白的追問道:「你們和雙嶼島上的許氏兄弟、李光頭,誰更厲害。」
徐惟學猶豫了一下說:「許氏兄弟以許棟為主,當年我們王頭領曾依附于許棟。
但自從王頭領打通了倭國,我們便壯大自立。論起團伙人數,與許棟、李光頭已經相差不多。」
問清楚了情況后,嚴世蕃就對徐惟學提議說:「如果你不知道現在應該做什么,就去雙嶼島!」
徐惟學今天被秦中堂「看輕」,心里多少還是有點不服氣的,聞言便道:
「莫非你的意思是,我去雙嶼島與許棟、李光頭等頭領匯合,然后與巡海官軍對抗,打出聲威來,逼著那秦德威重新重視我!」
嚴世蕃:「……」
徐惟學問道「怎么?這個想法不對?」
嚴世蕃開始擔心,是不是又又又遇上了豬隊友,冷聲道:「你如果想速死就這樣去做。」
「那嚴大爺你的意思是「徐惟學請教說。
嚴世蕃說:「不要想通過道追秦德威,來達到什么目的!你要順著秦德威的心思去做事,然后從中撈取好處這才是上策!」
說得有點心累,嚴世蕃揉了揉額頭,也不知道這個徐頭領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深意。
徐惟學確實理解不了,在他的認知里,嚴閣老與秦德威不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的政敵!
那嚴世蕃為什么會說出,「順著秦德威心思做事」這樣的話 旁邊一直聽著的徐鄭氏忽然開口道:「圣人云,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既然看清楚了大勢就要順著大勢去做事。
在當下,秦德威開海就是大勢,無論如何算計,都不要違逆這個大勢。」
嚴世蕃贊賞道:「是極!就是這個道理!秦德威要開海,看看他有什么新政,就順著他的思路去做,那秦德威本人也沒道理阻止你!
在這個前提下,功勞利益好處這些東西,能撈就撈,掌握在自己手里,這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徐惟學這才恍然大悟,
「懂了!那就是你們官員的做派,口口聲聲皇上效忠,同時也給自己謀私利。」
這海寇的理解能力也很可以啊,嚴世蕃愣了愣然后才回應說:
「姑且可以這樣認為!等時機成熟時我直接向父親稟報,或許給你們更好的出路!」
反正徐惟學徐頭領感到有事可做了,便決議說:「那便出發去雙嶼島,然后待機而動。」
嚴世蕃又提醒說:「我要先向官府報個信,就說奉秦中堂之命執行任務。免得地方官府因為擔心不好交待,再鬧出問題來。」
如此計議已定,賓主皆大歡喜,大家被秦中堂羞辱 的陰霾掃而空,仿佛日子又有了盼頭。
雖然秦中堂作為個政壇頂級大佬,名氣上又是最耀眼的巨星,經常成為別人的焦點話題,但秦中堂心里卻記掛不了那么多人和事,比如徐帷學這種人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行程和心情。
大概在秦中堂的藍圖里,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無論愿意不愿意歸附大勢,都不攔著。
在京口驛換了適合運河的船后,王命在身的秦中堂就一直不下船了,換役不換船,沿著運河晝夜前行。
往南馬上就到了蘇州府,除了幾個帶有政治屬性的府之外,蘇州肯定就是大明第一府。
工農業最發達的地方稅收最多的地方,人文方面也是極盛的地方,
如果身上沒有特殊使命,秦德威路過蘇州肯定要停留下來游歷一番、順便拉攏一下蘇州士人。
但秦中堂沒有耽誤時間,仍然沒下船,只是在臨近蘇州城南石湖的地方,讓座船在岸邊停靠了一會兒。
據說年過古稀的名士文征明近期「隱居」在石湖,其實秦德威很好奇,這個「隱居」到底隱了個什么。
作為上一個世代碩果僅存的名士,文征明雖然不像已故的唐伯虎、祝枝山那么狂狷,但也是有清高架子的。
比如顯宦座船路過蘇州停靠時,哪怕是宰輔級別人物文老先生也不會上船去參拜。
可能唯獨秦中堂是個例外,聽說秦中堂的座船停靠在附近,文征明就生無可戀的上了船。
沒法子,文征明在不知道主考官是誰的前提下,報名參加了嘉靖十六年南直隸鄉試,然后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那一科,十九歲的主考官秦中堂錄取了六十八歲的文征明,結束了文征明九次鄉試不中的黑歷史。
從那以后,可能出于感恩心理,文老先生就再也不肯見秦中堂了。
按照士林規矩,秦中堂就是文征明的座師,如今座師都路過家門口了,學生怎能不上船參拜 師生闊別多年,敘過話后,就依依不舍的分別。學生繼續去隱居,老師繼續南下。
如此一路再無話,在嘉靖二十年七月初,秦中堂抵達大運河的終點杭州城。
按照秦中堂最本心的想法,是直接去寧波,駐地也設在寧波。更便于直接指揮,同時也可以擺脫杭州各官僚衙門的掣肘。
但是出于種種考慮,還是先來杭州城,至少要在杭州城進駐一段時間。
第一,杭州畢竟是浙江省會,很是事情也繞不開杭州,作為總攬全局的督撫,不可能不在杭州露露臉。
第二,秦中堂作為大明第一個浙江巡撫、第一個東南總督,本身就萬眾矚目。在還沒有詳細計劃的時候,上來直撲寧波府,未免太魯莽了,甚至會有打草驚蛇的嫌疑。
第三,從各方面安全性考慮,還是等標營親兵全部到齊,尤其是遼東精銳親信抵達后,再去寧波比較穩妥。
杭州城北門是大名鼎鼎的武林門,今日在武林門外的運河碼頭上,匯集了杭州城所有能上得了臺面的官員。
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不管是民政的還是法司的,統統站在碼頭上等著。
在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鹽運使、知府分守通分巡道、指揮使等等后面,錢塘、仁和兩個附郭知縣算是其中最小的了。
這陣仗之大,不知道是不是后無來者,但肯定前無古人。
官場是個極具講究禮制的地方,迎來送往都不是隨使安排的,這多人同時迎接,肯定有其中的道理。
首先,秦中堂是東閣大學士身份,無論級別如何,本身就比部、院、省這一級別的要高級,但凡是下級身份的都該來迎接。
次,秦中堂差遣跨度很大,巡撫兼總督,基本囊括所有了。所以涉及到的系統,無論民政、法司還是軍事的,該來都得來。
大堆官員站在這里,稍微有點政治敏感性的都知道,秦中堂代表朝廷過來坐鎮閩浙,絕對是非同小可。
大家最關心的其實就是,政策風向究竟如何,秦中堂對海上事情到底是什么態度 大座船緩緩靠岸,身穿正一品仙鶴補子大紅袍的秦中堂從船艙里出來,站在甲板上環顧一圈。
眾官員上前參拜,秦中堂微微還了個禮,然后很嚴厲的對眾官員高聲道:
「本中堂來東南,只辦三件事!禁海,禁海,還是禁海!」
底下眾官員紛紛消化這句話,秦中堂以大學士出任督撫,封疆大吏里的封疆大吏,公開表態絕對不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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