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千戶轉身就回縣衙承發房,重新借了紙筆,簡單寫了所見所聞,要發給盛巡撫。
然后他再拿著稟文,來到位于縣衙東南角的江寧縣急遞總鋪時,卻被鋪兵無情的拒絕了。
大明遞運制度每一二十里一鋪通傳天下(五百年后還有很多地名叫十里鋪二十里鋪),專為傳遞公文而設,遞運資源是很稀缺的。
你曹千戶上一次的稟文,是知縣大老爺和秦大先生點了頭的,咱們急遞鋪照顧一下就幫你發到句容了。
但一個區區外來千戶哪來的那么大臉,又隨便拿了個不蓋官印的東西就要發送?
曹千戶生氣也沒法,想上馬走人,但看了看天色,就算出了城,走到半路也要天黑了。
所以他就忍著在縣公館對付一夜,次日一大早,起來后就又趕到縣衙大門觀察狀況。
但見衙前街路口那里,已經停了幾輛騾馬車。走到縣衙大門時,又看到幾名衙役正站在門外。
抱著打探消息的心思,曹千戶走過去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后問道:“縣衙準備了多少車?”
那衙役也沒想瞞著,答道:“二十輛。”
曹千戶心里計算了一下,按照每輛一次運送三人來算,每天可以運送六十個告狀的去句容!
而且早晨到上午出發的話,當天傍晚就能回來!這狗日的江寧縣衙真有錢折騰!
這時候,又有衙役在“便民服務”告示旁邊又加了一張告示,大意為:
“人命、強盜、奸霪等刑名重案,需要緊急處置的,依舊可以報縣衙。其余案件,皆照旁邊告示處理。”
曹千戶越發覺得縣衙縝密了,既然縣衙這邊準備越充分,那么撫院那邊就越不好處理!
想到這里,曹千戶再也忍不住了。當即回到縣公館,翻身上馬,出了城就快馬加鞭,趕回句容縣行轅駐地。
其實在今日早晨時,精于養生的盛巡撫睡足醒來后,就看到了曹千戶昨天從江寧縣發來的稟文。
因為上午又有很重要的客人,盛巡撫沒時間多想,就將稟文交給了兩位幕僚研討,他先去見客了。
這客人也是從南京城過來的,同樣是替別人傳話的,對盛巡撫稟報說:
“前兩階段,從強奪家產到欺行霸市,城中流言熱度很不錯,對秦德威的負面議論一直在擴散。
事不宜遲,不能給秦德威聯絡京師的時間,馬上就該進行下一階段了。
首先流言內容將升級為源豐號勾結官府,以及與民爭利、魚肉鄉里,我們的傳播力度也將會加大,同時也會有人拿著更嚴重罪名來告秦德威。
然后說動各方,讓您這個超然于南京城之外的巡撫,來審理秦德威之事,順便將源豐號從官府剝奪出來。”
應天巡撫確實不管南京城的事情,但也正因此才顯得客觀中立超然。
畢竟官名上掛著應天兩個字,只要有足夠輿情支持,用欽差身份不講理的破格出面,辦個案也不是做不到。
這就是巡撫不同于地方官之處,作為朝廷外派欽差體制,還是有那么一點點政治特權的。
正所謂“先斬后奏”,事后再想辦法奏請朝廷認可,那就徹底合法了,說白了其實就是全方位的博弈。
盛巡撫點點頭說:“知道了。”
那人又強調說:“還是如同原有約定,打了源豐號后,今后收益二成送與大中丞!
如果您不肯要收益分成,那么五千兩白銀直接奉上!
但秦德威絕非無能之輩,必定有各種舉動,大中丞您這邊勿必要頂住!”
送走了客人,盛巡撫又找來兩名幕僚,詢問道:“那稟文里,兩位先生可曾看出什么來?”
其中一名幕僚開口道:“首先可以斷定,是秦德威利用江寧縣逼宮,用這種極端方式,逼迫明公公開表態放棄江寧縣案子。”
這不是廢話嗎?盛巡撫暗暗吐槽,自己都能看得出來的東西,還用咨詢別人?
問題關鍵在于,如果撫院不讓步,能不能接得住江寧縣案子?
可這個問題就不太好判斷了,需要極其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以及對江寧縣基層情況的深入了解。
反正盛巡撫知道自己沒這個能力的,他一直都是南京太常卿啊、南京禮部侍郎啊這種務虛官員,并沒有太多基層經驗,這也是請幕僚的意義所在。
一個幕僚遲疑著說:“除了積壓的那些,應該不會有太多人再跑一百里來告狀吧?”
這個時候,中軍官曹千戶回來了,盛巡撫喝問道:“江寧縣可曾放人?”
曹千戶苦著臉答道:“江寧縣堅持不肯放,下官昨日稟文里都說明了。今日特意趕回,是有些新情況!”
隨后曹千戶便將昨日以及今日早晨所見所聞,一一詳細稟報。
最后又說:“下官快馬加鞭,先了一步趕回,告狀的馬車已經在后面路上了!還請大中丞早做籌謀!”
盛巡撫勃然大怒,拍案道:“江寧縣好大的膽子,膽敢擠兌我!”
兩個幕僚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開口道:“雖然不知道具體數據,但以江寧縣這種劇繁大縣,每年收的狀書應當在數千這個量級。”
盛巡撫打斷了說:“就按照每天十件來看,時間也不用太久,只一兩個月內,撫院能否撐得住?”
另一個幕僚道:“本縣衙門審本縣案子,有地利之便,不必為了調查案情就奔波百里。
縣衙刑房書吏可隨意擴充數目,同時還有熟知本地情況的衙役協助跑腿,這些都是撫院所欠缺的。”
盛巡撫想了想,又再次問道:“如果找句容縣借助一些人手,能不能撐住一兩個月?”
兩個幕僚苦笑幾聲,實話實說:“若是咬咬牙強撐一段時間,應當能頂住。”
盛巡撫吩咐說:“那就先速速去句容縣借人!”
曹千戶忍不住插嘴說:“下官有點淺見,請大中丞三思!我看那江寧縣專門準備了二十輛大車,絕對來者不善!
而且那秦德威素來以行事詭異聞名,絕對不可以常理度之!所以下官,撫院還是不要接招為好!”
盛巡撫怒道:“混賬話!難道本院怕了一個江寧縣,還要退避三舍不成?”
曹千戶被罵了一頓,趕出了議事堂,只能長吁短嘆,感慨忠言逆耳不能行。
盛巡撫這樣一直飄在上頭的官員,真的不明白基層之復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