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緊不慢坐到石凳上,目光幽遠,“想當年,我跟你們這般大的時候,曾離府出走過。憑一己之力放倒了府中侍衛,又避開府門口的侍衛和四處的暗衛,成功地去市井之地體驗了一番人間疾苦……”
三個小家伙面露崇拜,坐到了他對面,“然后呢?”
永青回想起把他當成同行的小乞丐,“然后,收復了一個小跟班,他雖比我要大上幾歲,卻對我甚為欽佩,非要拜我為大哥……后來又遇到一個彪形大漢,是個欺善怕惡之輩,也被我耍的團團轉,連連跪地求饒……”
永珩問,“不知四歲的大哥是如何‘惡’的呢,能讓彪形大漢跪地求饒?”
永青暗怪二弟太精明,他當日只有“餓”,哪有什么“惡”?
他抬高了嗓門,“自然是借力打力了!具體如何,一句兩句卻是說不明白。也是在那日,我遇到了外祖父,成功幫母妃找回了親爹。”
永珩明了,看來大哥借的“力”就是外祖父了,應是外祖父將彪形大漢制服,送大哥回府時與母妃相遇,認出母妃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
所以大哥此次離府出走,唯一可信且有參考價值的就是“離府”,至于旁的,聽聽得了。
“那么大哥,是如何放倒府中侍衛,又是如何躲過門口侍衛探查的呢?”
“這說來就話長了……”
父愛覺醒的蕭甫山一路跟來了文山,站在半山腰聽著兒子們討論離府出走的一百種方法。
他恍然憶起自己小時候,也曾離府出走過。一個月后,父親仿佛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在破廟里尋到了他,彼時他已經是京城小乞丐幫幫主。
如今長江后浪推前浪,原來他們蕭家,是有離府出走的傳統?
第二日,四個小家伙在去皇宮的路上,借著去書店買書的由頭,從書店后門溜走了。
馬車里還留了一封信:母妃不必憂心,兒子已經長大,有銀錢毒藥傍身,又文武雙全,必能照看好三位弟弟。回來給您帶好吃的!兒子永青敬上。
侍衛們也不著急,在書店里象征性地找了找人,便趕著馬車晃晃悠悠回府了。
永青背著永川,身后跟著永珩和永亓,在胡同里熟練穿梭。
跑了良久他才停了下來,放下永川,坐在墻根氣喘吁吁地擦汗。
這條逃跑路線是他這些年琢磨良久的,內心一直躁動著,卻因怕母妃傷心從未實施過。
實則還有一個他連心理活動都不愿提及的原因,外面的拍花子對小孩著實不夠友好,已經成了他的童年陰影。
如今弟弟們倒是又激起了他的熱血。
“都坐下說話!”
三小只看著大哥毫無形象的坐姿,呆愣愣的,這么粗獷不羈嗎?
永青老練地說道,“坐吧,出門在外講究那么多作甚?以后你們過的就是這種日子了!”
三小只最終被說服,一溜兒挨著墻根坐到了地上,在屁股落地的瞬間,他們體會到了一種東西——
自由。
三人興奮起來。
“大哥,接下來我們要做什么?”
“是去酒樓吃好吃的嗎?”
“唉,你們還是太嫩。自然是先喬裝改扮了。”
永青從布兜里掏出幾件穿舊了的粗布衣裳,這是他花銀子從府中媽媽的手里買過來的。
一小塊碎銀子換了四套衣裳,那媽媽竟然高興得要給他磕頭。
四人換好衣裳,又抹了滿臉灰后,永珩微微蹙眉,“大哥,你是想帶著我們乞討不成?”
“那不能,有大哥在,怎能讓你們淪落到乞討的地步?咱得先避開侍衛搜捕,出了京城,才是天大地大。”
三小只松了一口氣。
雖說他們想體驗底層生活,倒也不必那般底層。
永青一副老江湖的模樣,神氣地拍拍腰間,“大哥我帶了足夠的銀兩,夠我們在外面逍遙一陣子了!”
在三位弟弟崇拜的眼神中,永青臉色一變。
他在腰間摸來摸去,又在地上四處尋摸,“荷包呢?”
永珩提醒道,“我們方才跑的時候,有個人和大哥撞了一下。”
永青蹭地站了起來,“定然是那小賊給偷走了!”
永川最明白銀子的重要性,扯著永青的袖子眼巴巴看著他,“大哥,我餓了,想吃肉……”
永青頹然坐到地上,“怕是饅頭都沒有了啊。”
出師不利啊!
難不成裝作什么都沒發生,就此回去?
府里那些侍衛還不知要怎么嘲笑他,顏面何在?
身為大哥的威嚴何在?
附近另一條巷子里,蕭十一從荷包里往外掏出來金裸子銀裸子,還有幾張銀票。
“好家伙,把這些年攢的家底都拿出來了!”
永珩看了看頓時沒了精氣神的大哥和弟弟,不緊不慢地脫了靴子,從鞋墊底下拿了一張銀票出來。
永青一把奪了過去,正反看了看,“十兩!可以啊二弟!我怎么就沒想到這招!”
永珩波瀾不驚道,“世事難料,凡事總該留些后手。我一共帶了十張。十兩的銀票沒那么顯眼,不至于惹人見財起意惹來禍端。”
老江湖永青略有些尷尬,他咳嗽了兩聲,拍拍永珩的肩膀,“做的不錯。等回了府,大哥攢夠銀子就還你。”
永珩沉聲道,“不必,我那里還有許多。”
許多?
這么豪橫嗎?
連一百兩都不看在眼里?
“你哪里來的那么多銀兩?”
永珩輕描淡寫地說,“我用壓歲錢開了個小書鋪,把母妃講的故事編成書,刊印了賣。如今本錢都收回來了,每月還有百八十兩銀子的進賬。”
時常故意惹惱父王拿碎銀子彈他以此獲取額外收益的永青頓時不淡定了。
他從五年前就開始聽母妃講故事,當時想的也不過是將來討個會講故事的媳婦,他怎就沒想到用故事來換銀子呢?
而他從小萌發的賺錢意識,也不過是長大了開個饅頭鋪子。
他壓下心底惆悵,一副大哥很欣慰的表情,“做的不錯……”
永珩頷首,“我知道。”
永青:……
而永亓和永川也紛紛展示了自己的后手。
永亓的是一把風流倜儻公子哥必備的扇子,永川的是藏在懷里的一只烤鴨腿。
永青憑著自己從侍衛閑談中得來的江湖經驗,先去乞丐堆里租了個婦人當娘,又去錢莊里兌了些碎銀子和銅板,再去租了輛簡陋的馬車,特意挑了個彎腰駝背須發花白的老實車夫。
一環扣一環,順序不能亂,如此才能確保安全萬無一失。
如此,他們竟真的混出了城。
永青的計劃是,去臨安府看看母妃從小長大的地方,一路品嘗美食,看看各種稀罕,也能逍遙幾日。
幾個小家伙處于獨自闖江湖的興奮中,一路嘰嘰喳喳,就連路邊覓食的麻雀,都讓他們覺得比府里的更靈動,也能讓他們深入探討上一番。
見到稀奇的小吃就吃,見到沒見過的小玩意就買,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晚上才勉強趕到青山鎮住下。
永青特意選了個看起來正派的大店,選了三間房,他們四個一間,車夫、冒牌娘各自一間。
房間里,四小只輪流沐浴了,心滿意足地吃著店小二送進來的肉菜。
“吃完就早點睡,明日哥哥帶你們去鎮子里逛逛,聽書看戲看雜耍,好好玩上一日再走!”
“嗯!”
永青收獲了弟弟們崇拜的眼神。
第二日清晨,酣睡一夜的四小只,發現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
碎銀子銅板沒了,永珩鞋底的銀票沒了,換下來的錦袍沒了,車夫也不見了。
永青問堵在房門口的冒牌娘,“你怎不走?”
婦人伸出了手,“說好的二十銅板一日,管吃管住,你還沒給銅板。”
他們又一次感受到了人心險惡。
永青問永珩,“你還在哪里藏銀票了?”
永珩搖頭,“沒了。”
永青:……
看來二弟還是思慮不夠周全啊。
婦人伸著手,“二十個銅板。”
永青幽幽嘆了口氣,“沒有……”
他看著氣勢洶洶沖上樓的掌柜的和店小二,“連房錢都沒有……”
五日后,容光煥發的五人被客客氣氣請出了客棧大門。
“小爺們慢走。”
掌柜的和店小二一臉諂笑點頭哈腰。
永青一只腳邁出了客棧,便停下來嘆了口氣,“我們都是講誠信的人,說好的干一個月的活抵房費,怎能言而無信呢?”
想想幾個小魔王這幾日的作天作地,客人無人敢上門,伙計們每日水深火熱,掌柜的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再待下去,不但客棧得關門大吉,客棧里的伙計都得跑光了!
他很是真誠地說,“小爺們人多又能干,干五日活足以抵房費了!而且,還有富余!”
說著話,遞了一串銅錢給永青,“小爺們留著路上花!”
永青很是免為其難地接了銅錢,“那行吧。”
另一只腳終于也邁了出去。
腳還沒落地呢,客棧門便砰地關上了,掌柜的和店小二倚著門驚魂未定,有劫后余生之感。
永青顛了顛手里的銅錢,對三個弟弟說,“走!大哥帶你們吃好吃的去!”
婦人攔住了他,“一共六天,一百二十個銅板。給我銅板我就走。”
永青自然不能讓她走了,拍花子的厲害他是深有體會。沒有大人跟著的小孩,目標太大!
“你繼續跟著我們,我每天給你結賬。”
婦人想了想,總比自己乞討強,便同意了。
永青從錢串子上數了一百二十個銅板給她,手里的銅板便去掉了一大半。
他頓時有點懵。
永珩提醒他,“大哥,就算我們不吃不喝露宿街頭,這些銅板也只夠租她三日的了。”
永川一聽,眼眶便紅了,“大哥,我餓了,想吃饅頭。”
對,幾日的功夫,心態轉變的就是這么快,有饅頭就好。
永青眉頭擰成了一團,“得想法子賺錢才行,總得填飽肚子啊。”
婦人好心建議,“我倒可以教你們如何討飯,你們機靈,定然有出息。”
在乞討界有出息?
永青回想起自己當年的酸楚經歷,大吼一聲,“不可能!”
七日后。
蓬頭垢面的四個娃兒,一人手里拿著一根棍兒在土路上蹣跚而行。
而那個婦人,早已經在收不到銅板后無情離去了。
臨走之前好心傳授給他們討飯心得,又幫他們削了四根木棍兒。
而削木棍的匕首,是永珩留的另一個后手。
從青山鎮到臨安府,不過六十來里地,即便小短腿走的慢,一兩日也該到了。
奈何在自信的永青帶領下,走了不少彎路,走了幾日了,臨安府有越走越遠之勢。
后來還是永珩一路問著,將他們帶回偏離了一百多里的正道。
永川回味著方才好心人給的一個窩窩頭,“玉米窩窩頭可真好吃啊,要是他能多給幾個就好了。”
永亓甜甜笑著,“給了我們四個,已經是難得的好心人了。我們不能太貪心。”
永珩點頭,“吃粗糧的人家也定然日子艱難,這說不定是他一日的口糧,都給了我們。”
他垂眉沉思著,母妃每年拿了那么多銀兩鼓勵開荒贈送種子,父皇也讓各地官府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可依然有那么多人乞討,那么多人吃不上飯。
這些東西,都是在奏折上看不到的。
永青從懷里掏出來半個窩窩頭遞給永川,“我不愛吃這個,你吃了吧。”
永川眼睛一亮,流著口水接過窩窩頭,“大哥你真好!”
永珩看了永青一眼,嘆了口氣,“大哥,你太慣著四弟了。”
永青混不在意地擺擺手,“我等著吃肉呢!那老伯說前面再走五六里有條河,到時哥哥給你們抓魚吃!”
“好啊!”“好啊!”
永亓和永川高興地拍手。
在他們心目中,大哥是無所不能的。
秋日的河水已經冰涼。
永青赤著腳,挽起褲腿,拿著木棍兒趟進了河里。看看岸上弟弟們期待的眼神,水涼點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身手靈敏,慢慢掌握了訣竅,忙到天黑,還真讓他叉到幾條巴掌大的魚。三個弟弟高興地在岸上又跑又跳,直拍手叫好。
唉,少了點。
永青用火折子生起了火,至于火折子的來歷,是永珩的又一個后手。
而一度被永青嗤之以鼻的永亓的后手——扇子,這幾日也派上了大用場,生火的時候煽風。
永青用匕首將魚開膛剖肚,處理干凈了架到火上烤著,讓三個弟弟看好了,自己則去附近的林子里看看能不能尋摸點果子。
結果空手而返。
可篝火上,赫然架著四條肥嘟嘟的魚!
“哪里來的?!”
永川興奮地拉著永青的手,“是它們自己跳上來的!我們在烤魚呢,一轉頭就見它們在岸上蹦跶!”
永青呆愣愣地看著滋滋冒油的肥魚,“傻成這個樣子,是怎么做到長這么肥的?”
魚烤得香噴噴的,四人吃了幾日來的第一頓飽飯,永青又享受了一番幾位弟弟的崇拜。
哥四個齊心合力尋了許多枯枝過來,把火生的旺旺的。永青又用干草鋪了個厚厚的地鋪,讓三個弟弟在火堆旁睡。
“都不用怕啊,大哥守著你們。等明日到了臨安,府里什么好吃的都有……”
三個小家伙幻想著各種肉丸子肉包子,甜甜睡了過去。
永青則在一旁坐著守著,機警地看著四周。
不遠處的林子里,蕭十一抱著一床被子眼眶發紅,“要不,我還是給他們送床被子過去。”
蕭十二搖頭,“不成,王爺說了,既然要歷練,就得讓他們把該受得的罪受了。”
十一悄悄給他們送魚,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可荒郊野外的,憑空冒出來床被子,就不合適了吧?
就憑永青和永珩的聰明勁,能發現不了問題?
“可他們的銀子兩次都讓咱偷了啊!”
蕭十一摳著樹皮,突然很后悔,應該給他們悄悄留點碎銀子的。
蕭十二嘆了口氣,遞了個包子給他,“不受些苦,他們怕要覺得外面比府里好了。以后天天想著往外跑,天長地久的,你能防得住?”
蕭十一答不上來了。
隨著小爺們年歲越來越大,他們這些侍衛的日子愈發不好過了,可謂是腦袋別在褲腰上過日子啊。
可,他們倆又當爹又當媽一手帶大的孩子,眼睜睜看著他們受罪,心疼吶。手里這肉包子,又怎么咽的下去?
秋夜涼如水。
荒野外的河邊,晃動著暖意。
火紅的篝火旁,三個小娃兒蜷縮成一團,相互依偎著。
永青將身上的粗布外衣脫了,蓋在三個弟弟身上,而他自己,只穿了一件中衣。
這兩日,眼看著日子越過越艱難,他有些后悔帶著三個弟弟出來受苦。
他這幾日想了諸多賺錢的法子,幫人寫過信,擺攤賣過藝,幫人賣過水果,最后卻只賺到幾個蘋果。
后來還是去茶樓酒肆給人講故事,勉強賺了二十來個銅板。可這些地方魚龍混雜,他們差點被人盯上,便又放棄了這個賺錢營生。
到如今,即便他們不肯承認自己是乞丐,別人都已經如此稱呼他們了。
“小乞丐!”“小乞丐……”
弟弟們跟著他沒逍遙快活,倒是受了不少罪。
永青熬到后半夜,眼看著就要熬不住了,永珩起來替他了。
“大哥睡吧。我睡飽了。”
永青強撐著眼皮,“沒事,我撐得住……”
話沒說完,人就倒地昏睡了過去。
永珩把衣裳往他身上蓋了蓋,又去往篝火里加了些樹枝,讓火更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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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王叔的結局,小仙女們昨天反應比較激烈。
也有小仙女讓莫莫在番外成全他和幼菫。
其實莫莫早在半年前就看到了他的結局,要么活著孤獨,要么死的慘烈。
這已經是其中最不虐的一個結局。
至于番外,莫莫很想寫他,甚至已經設計出很多很多劇情,但……
我再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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