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里張曉瑛換了消毒布單讓蕭景燁躺上去。
蕭景燁的傷在左上臂外側,長三寸許深半寸左右,沖洗的時候他疼得直冒冷汗,但也一聲不吭。
倒不是個嬌生慣養的。
張曉瑛想。
有護衛,被人追殺,衛李兩位將軍都很重視,這人也不知道啥身份,看著也就二十歲左右呢,萬惡的拼爹舊社會!
“縫合的時候會很疼,公子請盡可能不要動,疼得受不了告訴我。”張曉瑛叮囑。
“疼得受不了有什么法子嗎?”蕭景燁不禁期待。
“沒有,我會停下來讓你緩一緩。”張曉瑛笑笑,開始用酒精消毒傷口周圍。
“這是何物?”蕭景燁好奇,抹皮膚上涼涼的,看著像水,但是有股刺鼻的氣味。
“酒精,可以殺滅我們人眼看不到的病菌。”張曉瑛邊仔細涂抹邊答。
“為何是殺滅?這看不見的病菌難道是活物不成。”蕭景燁的關注點總能很獨特。
“不光是活物,還很容易生成更多的后代,所以要殺滅得越干凈越好。”張曉瑛覺得“分裂生殖”這個詞語對古人來說過于生僻,又一時找不到“分裂生殖”的對應詞語。
“病菌生出了更多后代會如何?”蕭景燁再問。
“會化膿發炎。好了,我開始縫合了,不說話了。疼得受不了再告訴我。”張曉瑛拿過縫合針。
這隨意的語氣讓蕭景燁有點新奇。
身為皇子,除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衛靖,他身邊的人跟他說話,要么是恭恭敬敬、要么是諄諄教誨、要么是慈愛關切,就沒一個像這小大夫這般隨意自然。
這種感覺其實挺好。就是不知道這小大夫知道了他的身份還會不會這般淡然。
傷口縫合的過程自是極疼的,蕭景燁一開始還能側頭看著那根彎成半圓的銀針穿進自己的皮肉又穿出來,后來實在是太疼,就轉過頭去不看了。
張曉瑛暗自好笑,她自己是拔個牙都要打麻藥的,還是得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做出外用的麻藥。
手術室外方濟民父子匆匆趕來,方濟民是認得六皇子的。
還沒等他開口,衛靖先提醒他:“公子受傷了,小張大夫在給他診治。”
方濟民在太醫院不是白混的,一聽這話秒懂,這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六皇子的行蹤。
他知道張曉瑛做手術的要求,也就不說什么進去協助的話,互相見禮后默默等在屋外。
方伯澤心中卻很是不爽,明明他爹是御醫,偏偏還得看這張姓小子臉色!以往給這些貴人看診,主治的必定是他爹,有這姓張的什么事!
他心中忿忿,等蕭景燁從手術室出來趕緊跟他爹一起上前見禮。
蕭景燁看到方濟民有點意外:“免禮。方太醫竟是來了邊關,當真是高風亮節一心為民。”
方濟民老臉一紅:“公子謬贊。請公子移步診室,我給公子開方調理一二。”
蕭景燁看了一眼張曉瑛。
張曉瑛趕緊道:“是要配合內服藥物,方大夫來得正好,公子就交給您了。這是公子的就醫檔案,那邊還有傷員等著我。”
她沖大伙點點頭,把手里拿著的紙張遞給方濟民,就要走去一號手術室。
衛靖攔她:“不,你一起去診室。”
張曉瑛看向他,好吧,不能跟中二少年對著干,得順毛捋。
一行人回到診室,方濟民靜心凝神仔細把脈,又看了張曉瑛記錄的就醫檔案,拿出一張紙也寫下自己診治出來的癥狀,才開出藥方,等墨跡稍干就遞給張曉瑛:
“張小大夫看看可有不妥。”
張曉瑛正想推辭說自己不通中醫藥理,方伯澤已經開口:“她不過通曉些屠戶的切割之術,能看出什么!”
呃……
難怪這位被趕出京城,屋里的氣氛有些微妙,張曉瑛決定給他澆點油:
“方公子說得是,我確實不通醫理藥性。”
她眼里帶著戲謔的笑意看向方伯澤。
衛靖隱約覺得要不好。
果然!
“不過我剛剛在公子胳膊上動了針,若我通曉的只是屠戶的切割之術,那公子豈不是……”
張曉瑛沒說出“牲口”兩個字,但誰都知道她沒說出口的是什么。
方濟民臉色煞白,急步走過來一摁方伯澤:“還不跪下!”
他自己也跪在蕭景燁面前:“犬子無狀,請公子責罰!”
這么夸張的嗎?
張曉瑛愕然。
她這輩子還沒跪過哪個活人,看看跪地上的父子倆又看看蕭景燁。
啥家庭啊?
不過是暗搓搓的話趕話損了他一下就得下跪。
她想到她爹提醒她們不要隨便議論皇家,這位難道竟然是皇子?
哇咔咔!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碰上的不是將軍就是皇子!
想到皇子,張曉瑛不由地就代入了那個西方老牌帝國在酒吧亮出臀部的王子形象,眼里不自覺地帶出笑意來。
蕭景燁萬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會被人說成牲口,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是牲口,那他父皇和母后自然也是牲口。
想到這個他竟然有點想笑,看了一眼張曉瑛,發現她眼里有掩不住的訝色,他開口:“算了,不知者不怪。起來吧。”
方濟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說這兩個人都不知道他的皇子身份,當下也不敢再跪著,站了起來。
衛靖一直留意著張曉瑛,他眼睜睜看著這小娘子眼睛滴溜溜地看這個看那個,一時驚訝一時恍然,這會子竟然還樂上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這才真叫不知天高地厚。
“不是有傷員在等著小張大夫嗎?”他開口說道。
再讓她留在此處沒準又說出啥來。
“是,我這就過去。”
雖然攔著不讓她走跟趕她走的都是這位中二將軍,真的讓張曉瑛無語,但這會最好還是溜之大吉,不然她究竟是要跪呢還是要跪呢。
她裝模作樣行了個拱手禮,轉身出去了。
氣氛更怪異了,蕭景燁忍不住看了看衛靖。
這小張大夫沒大沒小的,不該訓斥一二嗎?
都是兩兄弟,表弟對小張大夫似有維護,可對救了自己的張大郎卻沒什么表示。
李暨忙開口:“公子請回府衙休息吧,今日可累了一天了。”
蕭景燁沒再說什么,起身出去了。
方濟民等他們走后狠狠拍了方伯澤肩膀:
“你不要命了!在京城得罪了人才跑到這來,這里呆不下你還跑哪里去!”
方伯澤不服氣:
“是那張姓小子提的公子,我本不是此意。”
“張姓小子張姓小子,你有人家一半本事我就謝天謝地了,還敢排喧人家。”
方濟民恨恨一甩手,也走了。
方伯澤心里對張曉瑛更加怨懟。
這邊蕭景燁衛靖李暨三人回了府衙,鄴城知府劉獻早已在大門等候。
劉獻沒有見過蕭景燁,雖也知道這位身份不凡,但衛靖不介紹,他也就不多問,只口稱“公子”,恭恭敬敬在前引路。
鄴城雖管轄著永安城,卻遠沒有永安城來得繁華,又因為沒有天險,活似一座孤城,安全性也遠不如永安城高,因此劉獻和官員們的家眷都在永安,并沒有隨遷過來,平時諾大的府衙顯得格外空曠,但是現在卻戒備森嚴,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看來我跑一趟,又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蕭景燁拍拍衛靖肩膀。
“你知道就好。”
衛靖不想理他,可這位是親表哥,手受傷了,身邊伺候的人還沒到,臨時找人又不能完全放心。
而衛靖常年在軍中,雖然有親兵做些粗活,但生活起居也養成了事事親歷親為的習慣,并沒有隨身伺候的人可以借給蕭景燁。
得,還是賴上他了。
為了方便警戒,蕭景燁也住在衛靖平時住的院子里。
屋里熱水都已備好,洗漱用具一應俱全。
接過衛靖遞過來的熱毛巾,蕭景燁邊擦臉邊說:
“別惱了,你年幼時我也沒少伺候你。要不是胳膊受了傷,我也不需人服侍。”
蕭景燁也覺得讓這個戰功赫赫的將軍表弟伺候自己過意不去。
“我年幼時你也沒比我大多少,怎么就伺候我了?”
衛靖回他。
“怎么沒有?你五歲那年在母后宮里爬樹上去掏鳥蛋,下來的時候沒抓穩,我在樹下接的你。”蕭景燁提醒他。
那次衛靖趴著樹干溜下來,他趕緊去擋了一下,被他撞得跌坐地上,屁股疼了一個月才好。
“那也不是伺候。”衛靖毫不客氣指出。
“你三歲時在我屋里睡覺尿床,我給你換的衣裳。”蕭景燁不甘心。
“我三歲你也才五歲,怎么給我換的衣裳?”
“因為你難伺候,誰都不要,只愿讓我給你換!”蕭景燁沒好氣。
這倒是有可能。
但是衛靖不打算就這么放過這個不讓人省心的表哥。
“你明明不用跑這么一趟,何必要冒那么大的風險。”衛靖還是很不贊成蕭景燁的冒險行徑。
“如果我不來,來的就是四哥。父皇看不到真相,我就要把真相鋪在他眼前。”蕭景燁淡淡道。
大乾以武力艱難立國,到如今也還不到一個甲子,朝中漸漸以文官為重,衛家若不是十幾年前幾次領兵擊退來犯北方蠻族,衛國公在朝上也會被打壓,衛皇后母子也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蕭景燁文武雙全的大哥蕭景熠十五歲就跟著衛國公上戰場殺敵,立下戰功無數,卻在五年前的秋狩上意外墜馬掉下山崖,死狀凄慘,舉朝震驚,引發朝野動蕩。
遲遲不愿立儲的皇帝大受打擊,為安撫朝野,穩定朝局,終于下詔書立皇后所出的四皇子蕭景煜為太子,空置了二十多年的東宮迎來了主人,然而蕭景煜在這東宮之位上卻是如履薄冰。
皇帝的兒子雖不算多,卻各有各的出色。
在皇室這種擁有頂級教育資源的家庭,只要智商正常,想混成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不是難不難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機會。
皇子們除了擁有頂級師資教學,還會配置優秀的伴讀陪練,所以末代皇朝的皇室成員在皇朝覆滅后,搖身一變就是妥妥的當代書法大家。
皇帝的兒子有衛皇后所出的三個皇子,還有林貴妃所出的二皇子和五皇子,李賢妃所出的三皇子。
剩下的皇子中,現年28歲的二皇子蕭景珩尤為出色,他雖不及大皇子文武雙全,但也文采出眾,禮賢下士,當年群臣商討儲君人選,也有不少支持他的聲音。
蕭景珩的生母林貴妃是當朝宰相林義倫最小的女兒,深受林義倫寵愛,從小癡戀當年還是皇子的當今皇帝蕭祈,不顧蕭祈已有正妃,以死逼迫林義倫同意她嫁進皇家,成了蕭祈的側妃,蕭祈登基后即封為貴妃。
林義倫現年已七十有余,在太祖打天下時即為太祖的重要謀士,如今經歷兩朝,在朝中德高望重,五年前即是他力主以宗法為重,立皇后的嫡子蕭景煜為太子,并且自請為太子太傅,親自教導蕭景煜,且近兩年多次請辭宰相之位,皇帝不允,便干脆托病在家,不再上朝。
對此林貴妃簡直氣炸了腦袋,卻又無可奈何。
衛靖想到那位把他放在馬鞍前沖殺的大表哥,心里一陣抽痛。
蕭景燁接著道:“大哥走了五年了,我們三兄弟總要剩一個。”
所以他這是想要以己身為餌引蛇出洞。
衛靖默然不語,決定對蕭景燁的護衛再加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