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美樓上,高朋滿座,人聲鼎沸,明珠貝燈,冷光熒熒,映著士子們激動得發紅的臉。
葡萄美酒盛滿水晶杯,在人群中傳遞,白玉樽中千秋喉清冽搖曳,香氣所經之處便引起轟然叫好。
叫好聲在鐵慈踏上階梯那一刻戛然而止,人們齊齊恭敬地躬身。
鐵慈一路含笑而行,所經之處,人人躬身長揖不起。
四面樹林人影閃動,無數黑衣甲士撲出,擋在蕭立衡馬后,刀劍冷光縱橫,絞碎重箭,四面碧葉碎成千萬片,如綠霧浮沉在暮色氤氳的林中,在青石道上落了厚厚一道碧色的毯。
但依舊擋不住如天網般覆來的箭。
一聲長嘶,蕭立衡身下一震,身形一矮,他的馬已經中箭。
護在他身后的死士拎起他,將他先拋到同伴馬上,蕭立衡在半空中天旋地轉,眼睜睜看見一支箭擦自己后背而過,驚叫聲整個林子都聽得見。
下一瞬另一個死士接住他,重重落在馬上,一身老骨頭險些被撞散,再回頭時看見先前那個死士沒來得及逃開,保持著縱起的姿勢落地,一蓬血花在他眼前炸開。
蕭立衡下意識捂住眼睛,卻抓起馬鞭拼命抽打胯下的馬,“快!快!”
氣派宏偉的大門已經出現在眼前,以往無數次欣賞的府邸此刻卻嫌太遠太偏。恨不得能得神通縮地千里。
蕭立衡第一百次在心中發誓。
他要重建蕭府!
建在鬧市,里外不超過三進!
二樓最大的包廂里的士子們,看見鐵慈都站起,鐵慈含笑直入上首,士子們謙讓著入席,有人要推容溥坐在殿下身側,容溥則對沈謐招手,但是誰快也沒西皮粉快,一個少女擠了過來,將鐵慈身邊椅子一拖,招呼慕容翊:“容先生,快來!該你坐主位!”
眾人聽見容先生,還以為是容溥,一回頭看見慕容翊笑吟吟坐下了。
眾人默了一默,沒明白這位是哪位。
少女自然是大理寺卿的孫女,她身份尊貴,眾人原以為她要送祖父回去,不想她也留了下來。
有人試探地問:“敢問這位是……”
少女驕傲地道:“這是躍鯉書院的騎射老師啦,太女的……好友。”
不愛看盜版的舉子們茫然地哦了一聲。
還是沒明白這位到底是誰。
太女右側還有一個位置,不等眾人謙讓推拉,慕容翊探身,招手讓少女坐下,道:“今日你是功臣,且坐太女身邊。”
讓她坐了,那些阿貓阿狗也就再不能挨著鐵慈了。
少女十分樂意,笑吟吟坐了,也不和人搭話,也不喝酒吃菜,就笑吟吟托腮,偏頭看著慕容翊和鐵慈。
她要睜大眼睛,好好看著太女和容先生的相處,要死摳每個細節,要在每個眼神和對視之中都摳出滿滿的糖來!
畢竟,她死纏活磨爺爺趕來主持審判為的就是這一刻啊。
畢竟,她承載著妙辭社所有姐妹們對于這一對的無上期待啊!
蕭府大門就在眼前。
身后的死士們慘呼不斷。
蕭立衡不敢回頭,死死抓著韁繩,迎面的風里帶著血腥味,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地面傾斜著沖來。
下一刻他發現不是地面沖來,而是前方的青石板被整塊掀起,砸向群馬。
馬嘶人喊,前方的馬被砸倒,翻滾著砸入狂奔的馬群,更多的馬被帶倒,人被掀翻,漫天草屑伴泥土紛落,黑綠天地之間暴起一道道刀光。
沖得太厲害的蕭立衡的馬被絆倒,蕭立衡整個人倒栽出去。
為了表示親近,使用了大圓桌的包廂內喜樂融融,鐵慈微笑舉杯,“且為今日撥亂反正之勝利而賀!”
慕容翊隨之站起舉杯,“為殿下之英明而賀!”
眾人仰頭。
這一雙雙而立,怎么瞧著有點伉儷璧人的味兒。
這王八蛋是哪家的,皇太女開場舉杯,何人敢與其并肩,當自己是國父么?
蕭立衡沖入刀光之中,潑面冰雪一片,他心中一片冰涼。
下一瞬聽見身后暴喝,腰間一緊,整個人就在觸及刀光前一霎被生生拉出向后飛起,半空風聲呼呼,他低頭下望,眼前人影連綿,無數人從林中穿越而來。
蕭立衡喜極而泣,淚灑半空。
他趕回來前緊急求援的三大營士兵到了!
他有救了!
慕容翊微笑從容,緊緊立在鐵慈身邊。
如果不是還記著自己的身份,鐵慈很想一肘子把他搗下去。
論起愛現,他謙虛第二,無人能稱第一。
舉子們面面相覷。除了大理寺卿孫女,她滿臉慈愛笑意,眼神快要化成水。
鐵慈想給她配點畫外音。
那些年,我磕的糖都成了真。
請原地結婚!
把我殺了給兩位助助興!
戚元思忽然也站了起來,也舉杯,道:“且為今日諸位不曾為宵小奸賊所蒙蔽舉杯!”
容溥微笑舉杯:“且為我等知己相逢,戮力同心而舉杯!”
眾人頓覺這事該大家都舉杯,頓時人人站起,一人一杯祝酒詞。
鐵慈唇角笑意加深。
她就愛看某人吃癟。
慕容翊似乎并無不快,等眾人都說完,再次舉杯,道:“為我和太女久別重逢舉杯!”
趕來的援軍很快和攔路的殺手糾纏在了一起。
蕭立衡滾下已經死掉的馬,在所剩不多的死士護衛下蒙著頭臉往前沖。
前面的路已經毀了,車馬不能通行,死士拎著他越過高高低低的馬尸,前方的府門已經有人沖出來接應。
蕭立衡剛松一口氣,忽覺身后的喊殺聲猛烈了許多。
他回頭一看,魂飛魄散。
一大群騎兵鬼魅般出現,竟然在這石板碎裂滿地尸首的林中也疾行無礙,轉眼就如獠牙般沖入戰團,蕭立衡駭然發現,這些人竟然是沖著三大營的士兵來的!
鐵慈到底還有多少伏手!
滿座僵硬。
舉起的杯子齊齊放下了。
只除了大理寺卿的孫女,飛快地把酒給喝了。
慕容翊毫不在意,笑道:“怎么?方才那些祝酒詞,諸位都不是真心么?”
鐵慈笑著再次舉杯,“人間所有能夠并肩作戰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敬諸位。”
她這么一說,眾人頓時活了,又覺得這話絕妙,皇太女當真心思玲瓏,令人如沐春風,紛紛笑著舉杯。
先前曾作證沈謐不曾碰觸賀梓的一位舉子,坐下后忍不住,笑看慕容翊道:“太女仁愛如雨,普澤萬方,我等只應恭敬領受,心懷忠藎之心便可。切不可自以為是,生出不敬之心啊。”
鐵慈等著慕容翊把他嘲進地心。
結果慕容翊并不回嘴,垂目,低頭,嘆息。
鐵慈:……很好,開始裝了。
她不理會,目光一轉,除了認識的那些人,很多人露出譏笑之色。
鐵慈面不改色,喝盡杯中酒,順手給慕容翊夾了一筷拔絲山藥。
比正要給她夾菜的慕容翊動作還快一分。
剛才說話的舉子臉色一僵。
眾人臉上譏笑的神情也一變。
鐵慈沒看慕容翊,不用看也知道他現在眉眼一定飛了起來。
下一瞬她碟子里便多了剝好的蝦,完整剔出肉的螃蟹,掐掉頭尾沒豆腥味的豆芽,剔掉所有刺的魚。
多得足夠撐死十個她。
席上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人們從筷子縫里看著優雅吃著堆得山高一點也不優雅的菜的太女。
和將一筷子不大的山藥似乎要吃到地久天長的慕容翊。
人人腮幫子里發出牙酸的倒氣聲。
這哪里是慶功宴。
這分明是狗糧席。
身后的騎兵尖刀般捅過來。
蕭府中的護衛也狂奔而至。
林子中蕭家的死士和三大營的上千援兵拼死阻擋神出鬼沒的蝎子營和那群始終沒有露面的箭術超群的殺手。
蕭立衡就在兩者中間。
身邊的死士不斷倒下,蕭立衡大喊:“今日在場誓死拼殺者,俱有重賞!若戰死,其妻兒撫恤加三倍!”
死士們精神一振,一人沖來,拎起他的肩,將他往前拋出。
另兩名死士撲上,用身體護住了他的后心,替他擋住了后方的箭。
蕭立衡今日被拋來拋去,竟然神奇地習慣了,在空中大喊:“我已留了信。若我忽然身死,則蕭家名下所有田莊商號及相關勢力都會動作,要想看糧食短缺,物價暴漲,諸般支應民生貨物斷供,各地官府生亂,邊境不穩,大乾動蕩……就盡管對蕭府下手!”
林中某處,主持此次刺殺的夏侯淳微微皺了眉。
砰一聲,蕭立衡滾落在地,離最近的前來接應的護衛只有一丈之地。
而身后追兵顯然已被阻住。
蕭立衡狂喜,快速爬起,狂奔而來的蕭家護衛伸手來接。
忽然一陣狂風從身后起。
席面上,慕容翊那塊拔絲山藥,晶亮的拔絲在筷子尖繞啊繞,蕩啊蕩。
七扭八繞,繞出了一對心的形狀。
一邊繞一邊笑看鐵慈,將那心形對著鐵慈一比。
畫一個心,心里框住一個你。
另一邊,大理寺卿的孫女托著頭,笑瞇瞇地看著。眼神里寫著“磕死我了”。
眾人心中第一萬次充滿了對皇太女的敬仰。
能在這兩個癡漢般的眼神中巋然不動,吃喝如常,皇太女果非常人也!
舉子們在盛都呆久了,早就聽了一肚子八卦,看著上首喝悶酒的戚元思,微笑吃菜的容溥,還有緊緊貼著鐵慈的慕容翊,沒來由覺得這氣氛古怪,十分的修羅場。
有幾個人禁不住竊竊私語。
“哎,太女不是聽說內定戚元思為國父了么?怎么又冒出來個什么容蔚?”
“你這是從哪聽說的?”
“我一位世叔,在光祿寺任郎中,聽同僚說的。說是之前戚都督逢人吹噓,說太女看上他家公子啦!”
“你這是哪年的老黃歷,我明明聽說的是宮中屬意于容翰林,要親上加親,特意賜了紫玉如意呢。”
酒后說悄悄話的人都有個毛病,就是自以為聲音很低,其實隔壁桌都能聽見。
戚元思隱約聽見,臉刷地白了。
蒼天啊,快來場大風暴雨吧。
把他刮到離盛都最近的港口去吧!
本來還在慶幸那個誤會似乎沒有舞到當事人面前去。
卻沒想到還在這里等著。
難怪上次老爹希望破滅之后揍他揍那么兇。
敢情他牛皮早已吹了出去!
那他有沒有在太女面前說過什么?
戚元思僵硬著身體,眼珠子慢悠悠轉到鐵慈那邊去。
鐵慈正在低頭吃菜,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戚元思剛松口氣,就撞上了一雙暗含兇光的眼睛。
他頭皮一炸。
當初在孚山里被這瘋批拿刀子威脅的死亡感又來了。
這煞星聽見了。
現在已經不是他社會性死亡的問題了。
現在是他還能不能活著從這個世紀大醋王兼第一瘋手下走出酒樓的問題了……
蕭立衡的手指已經夠著自家護衛的手。
身后猛然起了一陣風,隨即肩背一緊,整個人忽然又飛了起來。
底下傳來驚呼之聲。
這回再不是之前被扔出的短短距離,越飛越高,轉眼底下的人越來越小,占地廣闊的蕭家府邸盡在眼底。
蕭立衡低頭,就看見無數人仰頭奔走驚叫。
他渾身僵硬地慢慢轉頭,看見一雙蒼勁堅硬的鳥爪。
蕭立衡腦中轟轟的,下意識拔刀,頭頂上巨鳥一聲唳鳴,飛得更高了。
蕭立衡不敢再動。
砍了鳥爪,他會被摔死。
不砍鳥爪,他還是會被摔死。
掬美樓上,鐵慈隨意吃了幾口,站起身,再次舉杯。
眾人知曉她事務繁忙,這是要提前回宮了,都急忙起身。
清冽的酒液倒映微微晃動的臉。
鐵慈對著所有人坦蕩微笑。
此時此刻,蕭立衡死了沒?
底下所有人都停了動作,仰頭看天。
一番絞殺,彼此埋伏,到最后真正的危機來自天上。
這是再半空中頭腦昏昏的蕭立衡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腦中一陣空白,聽著耳邊風聲呼呼地響。
他若是死了,定要大乾王朝也隨著陪葬!
海東青一聲長鳴,在眾目睽睽之下,雙爪一松。
鐵慈在人群簇擁中出了掬美樓,含笑勉勵舉子,翻身上馬。
慕容翊也命人牽馬來,結果丹霜一指,“這位不是要做東么?難道想賴賬?”
眾舉子涌上,將慕容翊攔住,等他撥開人群,只看見鐵慈跑得分外快的背影。
蕭立衡如流星般下墜。
底下一片驚呼。
有人迎著他下墜的方向奔走,試圖做徒勞的挽救。
忽然一條黑影自林中射出,半空迎上墜落的蕭立衡,伸手將他平平一推。
蕭立衡由墜落被改成平推,沖勢一緩,在空中斜著落下。
但離地面還是很高。
蕭府院墻上又躍起一人,抱住了蕭立衡,兩人翻滾落下。
海東青尖鳴一聲,狂追而來。
但后來那人已經拎著蕭立衡落地,沖勢未絕,兩人在地上接連打了好幾個滾,最后以蕭立衡的腦袋砰地一聲撞上蕭府大門門板而停止。
無數人涌上接應兩人。
一聲哨音,海東青翅尖擦著地面再次高飛而起。
蕭立衡不顧頭頂流血,掙扎著被扶起來,一邊快速往府里退,一邊就要下令絞殺殺手。
一回頭卻看見林中人影連閃,鬼魅般的蝎子營消失,血騎靈活地穿林而出,而那些例無虛發的箭手,更是從始至終沒有出現過。
來如風,去如霧。
仿佛方才激烈追殺只是他的一場噩夢。
蕭立衡頹然放下手。
身后尺許厚的大門重重關上,他靠在門板上,此刻才能長長出一口氣。
身邊有人扶住了他,他轉頭一看,是一張陌生的老婦人的臉。
是方才救了他的人,近距離看,確實是個普通的老婦,身上還殘留著大蒜和蔥葉的氣味。
他掙扎著要起身好好謝這位救命恩人,如果能招攬自然是更好的。
老婦人卻很快放開手,一臉嫌棄地站在一邊。
蕭立衡:……我還沒嫌你身上大蒜味好臭……
忽然身后猛地一撞,大門轟然一響,蕭立衡驚弓之鳥,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下一瞬間他看見滿地沙塵起,廊下風燈打著轉兒飄起,再一盞盞熄滅,院子里的樹猛地彎下了腰。
有人在他身邊驚呼:“起風了!”
“好大風!”
狂風劈頭蓋臉,蕭立衡舉袖遮臉,心頭一片冰涼。
“若蕭家有罪,便教這天三日內必起暴風!”
完了。
今日之后,蕭家的罪便由這風判定,刻在盛都百姓心頭,便是舌燦蓮花,也永遠翻不了案。
以后但凡只要起風,便會有人提起今日。
這是比春闈案失敗還要慘重的損失,蕭立衡想著蕭家這許多年苦苦經營的名聲,心中第一次升起絕望的情緒。
狂風里忽然出現了一條影影綽綽的人影。
蕭立衡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一名年輕的陌生男子向他走來。
“次輔大人,方才是我的人救了你。”
“今日風很大啊,這般暴風過后,蕭家在朝在野的名聲,怕是要落入谷底啊。”
“現在,我們來談個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