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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營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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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車轆轆之聲不絕于路,越過軍營,走過村莊。

  百姓對于囚車的反應,顯然比狄一葦親自統帶的軍隊要復雜得多。

  有人憤怒,有人驚訝,有人奔走相告,有人圍繞著囚車指指點點。

  這是驚天的消息,還展露著往日里奉為神祗般的女子的,將軍叛國、女扮男裝、親信背叛、裸身示眾……每一件單獨拎出來足以讓那些無聊閑漢們日夜不睡斗志昂揚,興奮到兩個嘴皮子禿嚕不停,噴濺出無數口水,更不要說這些讓他們興奮的點糅合在一起,其效果不啻于在那些寧靜的小村里投下一窩窩的火藥彈。

  無數閑漢,小偷小摸被軍隊抓獲過的、到處惹事被軍隊驅趕過的、欺負鄉里被狄一葦下令處置過的,打老婆揍丫頭被狄一葦派人教訓過的……一批批仿若蒼蠅逐臭,聞風而來。

  他們圍著囚車奔跑,撕掉囚車上掛著的遮擋物,伸手進去拉大氅,試圖摸上一摸,甚至鼓動不懂事的孩子,往車里砸石頭。

  能侮辱一把往日自己連跪在她腳下都不夠資格的女將軍,他們就覺得好像自己忽然便高大了,厲害了,渾身貼金了,找到自己人生的價值和成就了。摸過女將軍的手它大可以供起來,往后余生都是茶余飯后永不褪色的吹噓談資。

  女人們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種風格,她們沉默,垂頭,厲害些的拉走自家男人,懦弱些的捂住孩子眼睛,低垂的臉眼角閃著淚光,淚光里隱忍著那些忍慣了的無數情緒。

  狄一葦始終是平靜的,無論面對悲憤哭聲還是譏嘲追罵。

  任誰都能看出來,那不是故作平靜,是她真的無所謂。

  在這對女子嚴苛無情的世道里,內心不夠強大,是活不到如今的。

  她如高山巍巍,流水湯湯,堅不可摧又浩瀚廣深。

  肉身袒露,傷不及高貴的靈魂。

  到得后來,押送的將士,也心生敬佩和不忍之意。

  他們都是遠調來的別的布政使司的兵,但也聽聞過狄指揮使的戰功赫赫。

  她展露的身體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痕,每一條都是鏖戰沙場的鐵證。

  每一條都是抽在無恥者臉上的重鞭。

  面上,他們依舊冷肅,毫無表情。

  有無知孩童扔過來一筐爛菜葉。

  一個士兵正好走過去,擋住了那筐菜葉,他的軍靴將筐子踩爛,面無表情走過去。

  領頭的蕭家家將看了一眼,皺了皺眉,走了過去。

  這一日囚車來到小欄村,這是鐵慈曾經隨著狄一葦來過的村莊,一進村莊,就有一人領著一群漢子來,團團圍住,嘴里磕著瓜子,瓜子皮可勁往狄一葦身上吐。

  “哎呀看呀,狄指揮使啊,大人物啊!”當先一人怪里怪氣地指著狄一葦道,“怎么忽然不穿衣服了?您老人家的煙槍呢?喲喲,這身上都什么啊?嚇死人了!”

  一幫漢子就跟在后面調笑。

  一個老婦人在旁邊道:“老申,別太過了,你家每年快斷糧,都是指揮使命人給送糧食熬過去的,做人啊,別忘本。”

  “啊呸。”老申往地下吐了一口口水,拍拍自己腮幫,道,“她打我,她用煙槍打我,我這牙到現在還缺著口呢!”

  “誰叫你萬事不管還餓媳婦!”

  “她管得著!”老申瞪眼,“教訓自家婆娘,礙著誰了!”

  老婦人懶得和他羅唣,柱著拐走了。

  “世道變咯……”她嘮嘮叨叨地走了。

  押送囚車的士兵在一邊休息,天色已晚,今晚要在村子里呆一夜。

  三千軍士自然不能全部進村,大部分駐扎在外頭野地里,一路過來,在經過軍營時候還有偶爾沖撞之事發生,都當時就被狄一葦或者本營將軍攔下了。而經過村莊則從來無事發生,畢竟小老百姓手無寸鐵,再憤懣不平,也沒那膽量和軍隊朝廷對抗。

  而且馬上也要結束示眾游行,轉上回盛都的官道了。大家伙兒未免都有些松懈,帶隊的將領只安排了一個百人隊看守。

  而那個百人隊也不愿意這種大冷天圍著一個囚車,都各自找了民房進去烤火享受百姓招待了。

  囚車旁就留下兩人看守,裹著大棉襖瑟瑟發抖。

  赤雪從遠處一株枯樹后站起,臉上沒有表情。

  她從背后行囊里取出一張小弓和兩支箭,箭上藍汪汪的顯然淬了毒。

  她腰上插著一柄匕首,是淵鐵匕首,鐵慈給她防身的。

  她估量了一下距離,計算自己要怎樣才能盡快兩箭解決兩人。

  她會射箭,這是陪著皇太女武場上練出來的,但她沒有太多習武天分,做不到一弓兩箭。

  不能一次性解決兩名守衛,就很可能驚動散落在民房中休息的百人隊,驚動百人隊,就會驚動外頭野地里扎營的三千大軍。

  到那時,就是一個死。

  但沒有機會了。

  她一路跟蹤,始終沒有找到下手的好時機,今晚再不出手,明日轉上官道,更無機會。

  積雪青天之下,赤雪的眼神很冷靜。

  兩個守衛閑極無聊,圍著囚車溜達,其間不知道在聊什么,頭慢慢地湊在了一起。

  就是此刻!

  “咻!”

  空氣震動微響,枯枝之上積雪簌簌落,小箭精準地穿透一人脖子,向另一人的脖頸進發。

  那人卻正在此時轉頭,退后一步。

  避開了箭鋒。

  赤雪露出可惜之色,神情繃緊再次搭箭。

  但她心里知道,來不及了。

  那人一轉頭看見同伴咽喉透出的箭頭,大驚,又退后一步,張嘴要喊。

  他沒發覺自己已經靠近了囚車。

  一只蒼白細瘦的手腕忽然探出囚車縫隙,閃電般鎖住了他的咽喉。

  那手一拗,一掰,那頭顱便軟軟垂下。

  赤雪并沒有太多意外之色,立即拔出匕首,刷刷兩下砍斷鎖鏈。

  但此時一棟廢墻后忽然又冒出幾個人頭來。

  竟然在囚車不遠處還留了暗中守衛!

  赤雪大驚,一邊匆匆將狄一葦接出來,一手去摸自己的弓。

  卻在此時,嗖嗖連響,幾道黑影掠過,那幾個人還沒沖出來又倒下了。

  只有其中一人,因為還沒完全直起身,躲過了那批殺手,那人大喊一聲,“有——”

  話音未落,奪地一聲響,他咽喉上已經多了一支枯枝,仰天倒下。

  但這半聲還是驚動了在村里的士兵,隱約聽得有幾戶有人疑問著要走出遠門。

  囚車在小村中心的一處平地上,后頭有半座擋風的土墻,再后面是野地,冬季地面荒蕪,并無可這遮擋的作物,其余四面而望,全無遮蔽。

  往哪逃,都逃不過那百人追出來的速度。

  赤雪額頭有汗。

  忽然她肩膀被人一拉。

  赤雪大驚回頭,手中匕首已經揮了出去。

  狄一葦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赤雪被那徹骨的冰涼凍得動作一頓,這才看清楚身后竟然是一個婦人。

  那婦人十分干瘦,豎指于唇對她噓了一聲,一把將兩人拉到土墻后。

  土墻后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板車。還有幾位婦人。一看就是村子里的女人。

  旁邊先前說話的老婦人快步過來,以平日沒有的敏捷,飛速鉆進了囚車,將門關上。

  兩個婦人將軟倒的兩個士兵扶起,往囚車邊緣一靠,垂著頭,那模樣像在打瞌睡。然后拉著赤雪和狄一葦轉到土墻后。

  幾人剛剛躲到土墻后,幾戶人家門開了,幾個士兵探頭出來,一看囚車那邊也沒什么動靜,怒道:“大晚上的嚎什么嚎!”

  囚車里的人悶悶咳嗽,囚車外的士兵沒有抬頭。

  赤雪正擔心沒人回應會露出破綻,野地里忽然站起一個士兵,揮了揮手。

  那幾個開門的士兵看見,又罵了一聲,不愿意在這寒冷的空氣中暴露太久,轉身砰地關上院門。

  赤雪回頭看野地,發現那士兵又直挺挺倒了下去。

  這是有人在幫助她。

  此時不必去問那是誰,她點頭示意,看見那群婦女正忙著將狄一葦搬上板車。

  狄一葦多日在囚車之內受寒,有一頓沒一頓,本身舊傷早已復發,虛弱得板車都上不去。

  她沒說不要大家冒險救她。

  因為知道說了也沒用。

  赤雪心想這是要去哪里?用板車把人一路推走那也走不了多遠啊。

  她原先的打算是救下狄一葦后找個地方潛伏下來,她有點手段可以盡量保護兩人,熬到軍隊搜查不著離開后再逃。

  畢竟帶著重病的狄一葦想要在三千軍的圍困下逃出去是癡人說夢。

  如果不能成功,赤雪想過了,狄一葦一定愿意自由而有尊嚴地死。

  而她愿意陪她一起死。

  只是有些對不住皇太女。

  但太女會理解她。

  看見那干瘦婦人推著板車,上面堆些干草,就要轉出土墻。

  她一驚,趕緊去攔。

  那干瘦婦人拍拍她的手,眼神溫和,輕聲道:“沒事的,跟我來。”

  赤雪凝視著她的臉。

  這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婦人的臉,干瘦,毫無血色,皮膚透著長期饑餓導致的暗黃色,臉上還隱約留著一些傷痕。

  然而她目光清明,神情安寧,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鐵慈如果在這里,就會認出她是誰。

  就會想起當初她隨狄一葦來這小村,最初在破屋里看見的因為餓而一身病,幾乎奄奄一息的婦人。

  就會驚訝地發現,那婦人往日里臉上的忍耐怯懦之色都已不見。

  赤雪雖然不認識她,但隨即便安靜下來,退后一步讓開。

  板車轆轆地推出去。

  干瘦婦人在前面拉,赤雪在后頭推,她為了遮掩身份,也早就換了永平普通農婦的衣裳。

  其余婦人則飛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板車在深夜安靜的村子中穿行,經過一處比較齊整的院子的時候,忽然門開了。

  一個老者在門后,吸著劣質的煙,看一眼板車。

  赤雪袖子里的刀慢慢滑了出來。

  老者問那干瘦婦人,“老申家的,弄干草啊?”

  老申家的平平靜靜答:“是啊村長叔,弄點干草喂豬。”

  村長站在門口不走,啪嗒啪嗒抽煙。

  干草動了動。

  老申家的伸手拍了拍車轅。

  裊裊青煙在冬夜寒冷的空氣中盤旋凝結,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村長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這半夜三更的,非得喂豬嗎?”

  老申家的道:“是啊。”

  兩人聲音都拖得長長的,緩慢而從容。

  又過了一會,村長道:“那,看著點吧。”

  老申家的平靜應了。

  村長家的院門緩緩關上,老人拖在地上的腳步聲嚓嚓遠去。

  老申家的拖著板車繼續走。

  她家離村長家不遠,拐個彎就到,她進門的時候,老申正在喝著劣質的燒酒,滿屋子的氣味嗆人。

  婦人不做聲地將板車往豬棚里拉。

  赤雪看了一眼,豬棚里根本沒有豬。

  貧苦村民,自己都吃不飽,哪里養得起豬。

  屋子里頭老申忽然砸了酒壺,醉醺醺地罵道:“三更半夜地死哪里去了!還不快來給我炒個下酒菜!”

  老申家的一邊將狄一葦扶下來,一邊去掀豬棚角落里不明顯的一個蓋子。

  聽見老申叫喊,她道:“哪里還有菜可以炒,最后一個雞蛋本來要給娃補身子的,昨兒也給你敲著喝掉了。”

  “老子辛苦為家,吃個蛋咋了?由得你羅唣?”老申罵罵咧咧拎著破酒壺出來,“你在忙什么呢,還不快點燒水,我渴了。”

  他一邊說一邊走近來,“你鬼鬼祟祟地干啥呢?”

  赤雪的匕首又到了掌心,卻猶疑地看了老申媳婦一眼。

  當著她的面殺了她夫君,鬧起來怎么辦。

  她有點后悔。

  這個老申,是先前侮辱指揮使最厲害的潑皮之一,早知道是來他家,就不該跟著。

  老申卻忽然好像察覺了什么,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伸頭往豬棚里看,“……莫不是藏了什么野男人!”

  他一眼看見了狄一葦。

  愣了下,隨即他張嘴要喊。

  藏身陰影中的赤雪一把堵住他的嘴。

  她準備把他打昏,卻見老申媳婦快步過來。

  老申嗚嗚地在赤雪掌心含糊地罵:“兀那蠢貨……瘋了……你要害死我……快點……”

  老申媳婦伸出背在背后的手,手中一個破瓦盆。

  她抬手,砰地一聲,瓦盆重重敲在老申頭上。

  赤雪:“……”

  老申眼白一翻,身子便軟了下來。

  老申媳婦從角落里抽出草繩,將他給嚴嚴實實綁上,嘴也給堵上了。

  赤雪給她伸了個拇指,把老申拎起,往屋子里一扔。

  嗤地一聲笑,卻是狄一葦終于發聲了,笑道:“你被他欺負了幾十年,我還以為這一下你一輩子都打不出手。”

  老申媳婦道:“該。”

  狄一葦又哧哧笑,一邊笑一邊咳嗽。

  老申媳婦嘆口氣,掀開角落那個蓋子,把她塞進去,又往赤雪手里塞個一個東西,讓她也進去。

  赤雪捏了捏,那是個小包袱,里頭有干硬的饅頭,有一罐子液體,還有一個煮熟的雞蛋。

  她下了底下,渾濁的土壤氣息撲面而來,地道里伸手不見五指,高低不平,土質松軟,憑感覺,是新挖的。

  她有些詫異,心想這邊不是家家有地窖嗎?這里好像不是地窖,為什么不用地窖?躲在這里又有什么用?

  “嚓”地一聲,老申媳婦點燃了一支松明子,照亮了這里,果然是很窄的新挖的地道。

  老申媳婦指了指前方,又做了個敲擊的姿勢,三輕一重。便吹熄了燈火。

  赤雪聽見她上去的聲音,蓋子合上,又有點捧土的聲音,想必在掩飾入口。

  可她不覺得這么簡陋的入口能躲過搜查。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指揮使現在也不能立即進入逃亡。

  她扶著狄一葦裹著大氅坐下來,點燃了自己的火折子,將雞蛋剝給她吃。

  罐子里竟然是米湯,還溫熱著,這時候能有一碗米湯喝,赤雪十分欣喜。

  米湯最養人了。

  她懂些醫術,給狄一葦把了把脈,不易察覺地皺皺眉,面上卻笑道:“還好還好,沒傷到根本,您且休息一下。”

  狄一葦把雞蛋剝了一半給她,赤雪推回去,“我不差吃的。”

  她喂狄一葦喝米湯,狄一葦裹著大氅舒舒服服躺著,把兩條腿長長地攤開去,唏噓道:“舒服……要是能有口煙抽,便是立即死了也甘愿。”

  赤雪無奈地道:“先前村長抽煙,您沒忍住吧?”

  “是啊。”狄一葦毫不慚愧地道,“沒聞見也罷了,聞見那味兒,我覺得渾身都有螞蟻在爬,要爬到心里去,快要死了。”

  赤雪嘆息一聲,道:“這不是好東西。”

  狄一葦笑一聲,沒說話。

  赤雪也沒多說,狄一葦何其清醒。這是她的選擇,別人無權置喙。

  “等出去了,我給您找煙抽。我見過一種煙膏,通體雪白,抽起來十分綿軟,后勁卻長。”

  黑暗中狄一葦眼睛發亮,“好。記得多給我找些。”

  赤雪嗯了一聲。

  忽然不知哪里傳來敲擊聲,她順著聲音往前走,發覺這聲音就在地道頂頭,老申媳婦曾經指過的方向。

  三輕一重。

  她去推那面墻。

  墻上的土簌簌落,出現一扇簡陋的竹編門,門開了,門后站著一個婦人。

  婦人依稀面熟,是方才幫忙掩護的那群人之一。

  她對赤雪笑,提了提手中的水壺和被子,道:“我來給你們送東西。”

  赤雪道:“您這是……”

  “從這個通道可以走到我家。”婦人道,“如果有人發現了這里,下來搜查,你就帶著指揮使穿過這里去我家。”

  “如果……”

  “如果我家地道也遇上搜查,你可以從我家去李老太家。”婦人道,“全村婦女從聽說指揮使的事后就開始挖地道,都沒用自家的地窖,有的另外開口,有的從地窖里挖,挖了半個月,把全村屋子底下都連起來了。咱不怕搜查,他們這家搜,咱們去那家,在地下和他們捉迷藏。咱們的地道還在挖,要挖一個遠遠的出口,到時候,你們就能出去了。”

  她把被褥遞給赤雪,笑道:“還是那個記號,如果我們來給你們送東西,會先敲三輕一重,記住了啊。”

  赤雪接過被褥,被褥很重,也暖和,因為里頭還灌了個熱熱的湯婆子。

  就著點火折子的余光,她看見那婦人的手,手上密密麻麻都是淡淡的傷痕,那是磨破了凍傷了的水泡,新的摞舊的,一層又一層。

  那手觸及了便像被粗糙的樹根刮著了一樣。

  那是沒日沒夜拿著鐵鍬鏟子趕工挖地道留下的印跡。

  女子爽朗地沖赤雪笑一下,掂著自己的小鏟匆匆地走了,她們的任務還沒結束,要用自己的雙手,給指揮使挖出一條生路來。

  赤雪久久地站在光線昏暗的地道中,凝望著她瘦弱的背影,眨一眨眼。

  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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