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荀負在身后的手下意識地握緊。
這個瞬間,他的心底竟涌起了一絲難以言說的驚怖之意,縱使此刻的他早就并非真正的“人”,人類的情緒也早已從他的身上抹去,可他卻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他松開握緊的手,平靜地看著蘇音:“抱歉,我實在聽不懂道友在說什么。”
很溫煦的語聲,有若大提琴般的音色為這聲音平添了幾許磁性,比往常更具說服力。
“你聽懂了。”蘇音吐出一口濁氣,長刀重重往地上一拄。
“鏘”,金戈交擊聲穿透寂靜。她側首望向天邊,仿佛被即將來臨的暮色吸引了注意力:
“你不僅懂,而且耗盡心血、舍棄摯愛甚至不惜以身試陣……為的都只是這個目的。
所以,你其實早就已經死了,在地底紀元的時候你就把自己搞死了,大概是覺得光犧牲別人還不夠,得自我犧牲一下才能顯出你的偉大。”
蘇音翹起唇角,笑容卻沒有一絲溫度:“說你們是瘋子已經算是最克制評價,你們的目的也根本就不是改變與脫鉤,而是將影世界中那顆與藍星同樣的星球的意志,投射過來。”
她轉首凝視著樂荀,眸光沉沉如暮靄:
“我們藍星,就是承載你們‘影藍星’意志的容器。樂先生,我說對了么?”
起風了。
不知從哪里吹來細細的風,在靜謐的沙海上掀起煙塵,第五區好似彌漫起了一層淺金色的霧。
霧氣中,四道散溢出濃郁靈力的光柱緩緩浮現,在每一道光柱的正前方,皆流轉著玄奧無比的符紋。
隨著光柱的現身,第五區狹長的金色沙海也仿佛化身為宮殿,那四道光柱便是殿宇內雕鏤著華麗紋飾的金色立柱。
蘇音淡定地垂下眼眸。
掌中青絲刀的刀尖正插在一個極具圖騰意味的透明符箓正中,一縷縷若隱若現的灰白色光絮勾勒出繁復且看似毫無章法的陣圖,而她足所踏之處,也已不是金色的沙礫,而是有若灰燼般的灰黑色物質。
她覺出了一種稀薄感。
她所站立之處,她周遭的空氣乃至于她自己,都仿佛正在被某種未知的意志漸漸抽離。
祭品。
蘇音再一次想到了這個詞匯。
樂荀對她的確不存在惡意,他對藍星的態度也確實是正面居多的,他對藍星上生活的人類也抱有整體的好感,但這絕非出自于他的仁慈或包容,而是源于一種“我愛我家”的詭異信念。
身為啟動上古邪陣引信的蘇音,當然會被樂荀視作不可或缺的珍貴事物;而數十億藍星居民,則是他身后魂舍那兩千多萬意識可能寄居的巢穴。
畢竟這是平行宇宙,那兩千多萬意識中的絕大多數,都一定會找到與他們契合度極高的宿主。
而包括蘇音以及更早之前被樂荀殺死又救活的鐘離慧、鐘離家的弟子、程氏族眾在內的超凡者,便是樂荀眼中珍貴的“特殊容器”,可以用來承載同為超凡者的“影藍星”超凡者的意志。
雖然蘇音至今也搞不懂這個陣法的原理,但她已經弄清了此陣的目的。
這兩千多萬魂魄的意識投射,將會以一種非實體的方式,沖擊乃至撕開兩個平行宇宙之間的那一層“膜”。
或許在樂荀那群人眼中,哪怕只有一成的概率,也已經足夠他們發起這個瘋狂的計劃了。
兩千萬人次的意識沖擊波,很可能會打開一條足夠寬、足夠深的時空隧道,屆時,如“影藍星意志”這般龐大的意識體,便也有了投影于藍星之上的可能。
如果換一種形象的說法便是:一個叫做“影藍星”的人,妄圖奪舍一個叫做“藍星”的人。
理論上說來,這并非不可能,可通常情況下這也僅限于理論層面而已。可是,樂荀他們卻真的將之付諸于現實。
萬一實驗失敗,也不過是將影世界的毀滅提前了一百多年時間而已,而若成功,則以藍星為錨點,影世界意志也將一點點跨越時空,轉移到主世界之上。
蘇音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已經不是瘋狂,而是瘋魔了。
一群被滅世逼到絕境的瘋子們不僅成功扭曲了時間線,還試圖將大宇宙的意志降臨到另一個宇宙之上,以達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某種程度而言,這群人堪稱偉大。那種強烈的自我犧牲精神以及“拯救我們的星辰大海”的信念,如果出現在文藝作品中,一定會令無數人擊節贊嘆。
可是,站在被毀滅的一方去看,蘇音只會認為這是一群危險的精神病患者,所謂“偉大的自我犧牲”,也不過是自我滿足與自我毀滅的變種罷了。
我真是謝謝你們全家。
蘇音的腦袋里“嗡嗡”作響。此刻,天元真靈正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沖刷修復著她的神識,而那劇烈到無以復加的痛楚,竟也無法讓她完全清醒。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整合各方線索,希冀著在最短時間內整出一條時間線。
換句話說就是“你讓我捋一捋”。
首先,地底紀元的樂荀等人發現了魂舍的存在并掌握其原理,同時也找到了一份邪法陣圖。
需要說明的是,這兩個關鍵點應該是被影世界意志屏蔽了,因此,蘇音在粒子狀態下并未獲知,只能從現在的結果向上回溯;
其次,陣圖需要大量魂魄與一個極為重要的引信——神格,而這兩點地下城都無法滿足,樂荀等人便想到了大批人類死亡且“死域”尚未覆蓋全球的“恐慌壓制”時代;
第三、“反客為主”計劃、“扭曲時間線”計劃、“虹計劃”多頭并進,其一是測試先有“神”的一方能否搶占先手;其二是為意識投射制作大量數據包;其三則是逆轉時空以利用魂舍捕捉到那兩千萬魂魄;
第四、虹5000號投射成功;樂荀意識投射成功。
不過,這里有一個事件節點蘇音尚不清楚,于是,她正色看向并問出了她一直特別想要知道的那個問題:
“話說你是人還是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