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無子的大呼小叫聲中,天玄順手便將那只大葫蘆遞給了蘇音,又轉向虛無子道:
“若是不夠,師叔再與我說便是,我那里還有幾壺別的酒。”
他的神態和語氣是如此地理所當然,似乎他早已慣于如此了。
蘇音不由深深地懷疑起虛無子從前在原先的宗門里是不是一直就這樣吃拿卡要地,以至于他門中小輩對此都習以為常了。
見天玄如此爽快,虛無子似也有些吃驚,但他江湖經驗何其老道,很快斂下驚色,將兩手背在身后,仰頭目注著遠山飛瀑,一臉感懷地:
“唔,那便如此罷,師侄……嗯,天玄你還是很不錯的,雖然你師叔我有些不大記得了,但你這個師侄我卻是認下了。”
老金毛分明就是饞人家的酒。
蘇音憤憤然地想道。
可再看一旁的天玄,他居然很吃虛無子這一套,面上早已現出喜色來,顯是聽聞虛無子認下了他,心情大好,眉眼間也多了幾分鮮活,欣然道:“多謝師叔。”
語畢,抬起頭來四顧而視,又壓低了聲音問道:“那么,關于宗門之事,便在此地說么?”
說話間,視線不著痕跡地掃向蘇音。
蘇音正拿著那葫蘆橫也不是、豎也不是,一看他如此神情,立時便知人家這是要清場了,她當即順坡下驢,搖著葫蘆干笑起來:“行,那我走。”
干脆利落地一語落地,她也不去管身后兩人是何表情,單手輕輕一按扶欄,身子縱躍而起,將將落上旁邊的小舟。
小舟晃動了一下,須臾便即穩住。
蘇音解開系纜,轉首向亭中的二人打了個揖手:“兩位慢聊,在下先行告退。”
隨著語聲,掌中竹漿在石階上一點,輕舟便已自亭畔蕩開,再劃上幾下,小舟便已在丈許開外。
亭中二人俱皆被她地動作吸引,不由自主將視線轉向向她。
湖上水波搖曳,萬頃清光如洗,水面輕舟之上,那挽發的女子似渡了風、浸了酒,泠泠然、灑灑然,清澈的眉眼被月光洗得格外剔透,恍若仙子臨塵。
好一會兒后,虛無子才得意地昂起腦袋,將鼻孔沖著天玄道:“瞧見沒,本座的徒兒,大是不凡吧?”
天玄本就認為蘇音天賦卓絕,此時自無疑意,忙俯身道:“那是自然。師叔天縱奇才,座下弟子自也是天下少有的人物。”
這話乃是發乎于內心,聽在虛無子耳中極是受用,他立時挺胸“哼”了一聲,鼻孔又朝上方拱了拱。
所幸天玄是低著頭,倒也不虞看到他兩個半透明的大鼻孔,略一停頓,便低聲說道:
“師叔在上,九霄宗之事,便從您離開宗門下山游歷的那一年說起吧……”
亭中的天玄絮絮地說著,蘇音此時已然將小舟劃至了湖的另一端,離得湖心亭遠遠地,周身靈力亦一絲未用。
她當然可以偷聽。
只要她用上天元真靈,天玄布置在湖心亭的法陣,還真未必能攔得住蘇音。
可是,非我所有、用之何益?
她的身體如今就是一具成了容器,天元真靈不過是某位上神隨手附贈之物。
蘇音越是去使用這靈力,對它的依賴便會越大,而天元真靈也會在一次次的運用中越聚越多。
而最終,它們會成為另一個“非我”接手這具身體時的所有物,甚至很可能“非我”會利用天元真靈,絞殺“本我”。
雖然十分地不情愿,但蘇音總覺得她就像個豬佬倌,辛辛苦苦替人養肥了豬羊,臨到了不僅吃不上半塊肉,連她自個兒都要被人宰來吃。
一念及此,蘇音便覺后心發寒,執槳的手亦有些顫抖。
她或許不會“死”。
因為,另一個“蘇音”會頂著她的臉被她的父母喚“音音”、被她的同學朋友叫“蘇蘇”、被微特網友追罵“爛糊咖”。
而那時的她,會在何處呢?
煙消云散?還是被囚禁于意識的最深處,生不生、死不死?
蘇音緊緊捏著竹槳,嘴唇微顫。
“還有時間……應該還有時間的……”
她喃喃地給自己打著氣,強令自己放棄那些悲觀的情緒,不再去想這個令人絕望的問題。
只要還活著一天,她就要多做一天的準備,直到事情來臨的前一刻。
而這片古代時空,便是她為自己劃定的訓練場。
思緒漸漸平定,湖畔已然在望。
說起來,劃船并難不倒蘇音,畢竟她是一個演員,還是個演過無數配角雜魚的糊咖,船娘這種角色她當然也演過,還曾學過一點劃船的技巧。
輕舟很快抵近小棧橋,蘇音下了船,那小船便又自行往湖心亭飄去,想必其上是有天玄施下的法術,能夠自動回收的那種。
湖心亭的談話,持續了整整一夜。
翌日,虛無子找到蘇音,起始第一句話便是:“我想留在此處。”
蘇音的回答則是:“這不是巧了么,我也想。”
她昨夜無心安睡,曾去洞府門口看過,結果卻發現,洞外的大雪,下得格外緩慢。
粗略算來,每個時辰也就向下飄落一厘米。
蘇音在反復觀察之后,心中便有了一個推測。此時恰好虛無子在前,她便馬上問道:“先生,請問這洞府里的時間和外面的時間是不是不一樣??”
“小友果然穎慧。”虛無子捻須頷首,面上的笑容很是慈祥:“洞中一年,世上一日。”
果然是這樣。
蘇音已有所料,聞言自是不吃驚的,還也學著虛無子的模樣做高深狀,道:
“這也有趣。別的都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這里卻反其道而行之,也真是少見了。”
“小友這就不懂了吧?”虛無子笑得一臉奸詐,仿佛他才是這洞府的主人:
“此洞府最妙之處,便在于這一年抵一日。正所謂洞中已滄海,世上無桑田。試想,若是你在這洞府里修煉它個百八十年的,會是如何?”
蘇音昨晚想這個問題想了得有半晚,已然得出了初步結論,此時經由他一說,便越發肯定了之前的推斷,遂展顏一笑: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百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