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酥,軟軟拂過真武廟高大的門楣,那屋頂的琉璃瓦如若水洗,在暮色中反射出冰冷的光。
今日廟里香客不多,時辰雖還尚早,那廟門便已闔攏了大半,最后一名香客正自廟中而出。
那是個青年男子,著一襲水墨長衫,發髻上貫著支碧玉簪,身量頎長、衣帶當風,一望便知身家不凡,在他旁邊有個小家僮高舉著油傘,正替他遮擋風雨,而他則與送出門來的一個穿灰袍的道人作別:
“多謝仙師又贈仙符,舍妹病體初愈,兩下里離得又遠,卻是不能親來還愿,便由我這兄長代勞了。仙師還請留步。”
那灰袍道人視線掃過停在門外不遠處的油壁車,又向他身上望了兩眼,目中寒光一閃而逝,面上卻是堆起謙笑,和聲道:“小道不過多說了句話而已,真神在上,定能保佑尊府得享安康,這仙符要……”
他張開的口忽然再也合不攏,雙目大睜,呆呆望地向前方。
墨衫男子見狀,心下生異,正要回頭去看,驀地一陣惡臭直沖鼻端,他連忙將袖掩鼻,眉頭緊蹙,身上墨衫如被狂風卷動,隨著惡臭飛起大片衣袂,家僮手中油傘竟是再握不牢,被這疾風吹得倒向了一旁。
頃刻間,雨水和著冷風兜頭蓋臉澆下,水墨長衫的男子登時全身盡濕,再不復大袖飄擺的模樣,瞧來狼狽不已。
待家僮扶起油傘重新撐好,主仆兩個定睛看去,便見一道纖影正立于廟門內,素袖青袍,挽著道髻,觀其衣著打扮,似乎是個年齒尚幼的女冠。
“這女冠好快的腿腳!”小家僮一面咋舌,一面好奇地打量著那青衣小道姑。
方才那陣巨大狂風,應該便是這小道姑闖進廟門時帶起的風,連他手里的雨傘都刮倒了,可見其速度有多快。
“這位公子,此等邪物還是不要往家中帶的好。”小道姑忽地開了口。
極清冷的一道語聲,若寒泉流淌,說話時也不看人,依舊背對著他們,只高高揚起左手,手里握著一枚玄錦織金香囊。
“老爺,仙符!”家僮一眼便認出了那只錦囊,立時驚呼出聲,那墨衫男子先一怔,而后方有所悟,忙探手入懷。
方才還在珍重收在懷里的仙符,已然不見。
墨衫男子不由大驚,正待出聲質問,卻不料那小道姑手指一緊,錦囊上竟升起了陣陣黑煙,還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腐臭之氣。
男子見狀,登時驚疑不定,怔望著那小道姑不語。
小道姑反手輕輕一擲,“啪嗒”一聲,半腐的錦囊穿過漫天細雨,正正落在墨衫男子腳下,而她則始終不曾回首,依舊背向而立,惟清冷如泉的語聲被暮風拂了過來:
“好生瞧瞧這里頭到底是什么罷。”
說這話時,那道纖細的身形如幼竹般立著,看似一陣風即可吹倒,卻又莫名讓人覺出了一股沛然之氣。
墨衫男子一時竟忘了說話,遲疑了片刻,到底俯身拾起地上錦囊,強忍著其上散發出的腥臭,拉開了抽繩。
“撲落”,一根細長的帶著腐肉的骨頭自錦囊中掉了出來,其上黑煙尚未散盡,隱約可見那腐肉的表面還生著好些灰黑的毛發。
主仆二人怔望了數息,小家僮方才“哎喲娘吔”一聲大叫了起來,手中油傘再度落地,小臉兒上不見血色,抖著手指著那腐肉道:“老……老鼠尾巴……”
的確,那細長的帶骨腐肉,正是一截鼠尾。
墨衫男子登時滿面驚色。
方才他親眼瞧那灰衣道人將一張黃紙朱砂符放入錦囊,可這一轉眼,如何便成了腐爛的鼠尾。
名聲在外的小方縣真武廟所贈仙符,難不成竟是此等污穢不堪之物?這哪里是仙符?鬼符還差不多。
便在主仆二人瞠目之際,那截鼠尾已然化煙而散,只在地上留了一個細長的鼠尾形狀的污漬,瞧來甚是詭異。
墨衫男子不由得呆住了一張臉,張開手手拋下那枚錦囊,胸膛連著起伏了數息,似是極惱極驚極,好一會兒后方顫聲質問:“道長,此是……何物?難道貴廟所贈仙符皆是這等污穢之物么?”
并無回音。
抬頭再看時,哪里還有什么道長?青石階上空落落一件灰色道袍,道袍的領口處飄著張黃草紙剪的紙人,那紙邊猶在風里卷動著,黑煙飛舞,其上濃黑的符文似若活物,亦自隨風扭動。
墨衫男子低頭望住那道袍,面色由漸漸由白轉青,那小家僮更是面色如土,渾身亂戰,一跤坐倒在地。
“走罷。”小道姑清叱了一聲,揮手處,高大的廟門在主仆二人眼前緩緩闔攏,那道纖細的身影便嵌在門扉中,衣袖翩飛、臭氣熏天。
墨衫男子情知此番是遇到了高人,倒也不曾失了進退,依禮拱了拱手,正欲回身,驀覺腦后疾風驟起,再一轉首,身子倏然一僵。
那廟門居然無聲無息地重又開啟了大半扇,竟是不知其何時打開的,而正對著廟門的真武大殿里,慢慢踱出來一個人。
居然正是方才送客的灰袍道人?
墨衫男子大吃一驚,再細看去,方才看出些許端倪。
這道人與方才送客的道人五官身形相同,然此道身上黑氣彌漫,兇焰滔天,掌中更握著一柄利劍,那劍上血光翻滾,隱有腥臭撲鼻,比才將那送客之道不知陰厲了多少。
這才是那妖道的真身?!
墨衫男子心中忽然生出這念頭,再一想方才自己竟和個紙人說了半天話,不由得一陣后怕,那臉上越發沒了血色。
再細看那滿身殺氣的灰袍道人,唯覺其陰厲若九幽之鬼、兇殘如噬血猛獸,墨衫男子暗道一聲“不好”,拉起僮仆跌跌撞撞便往階下跑。
然而,已經遲了。
“先生身正心清、這小童兒亦是細皮嫩肉,正可略補小道的元氣,便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罷。”
陰冷的語聲猶帶笑意,墨衫男子驀地只覺身重如鉛,兩條腿竟再也邁不出去,一旁家僮亦是滿面青白,神情如僵,看樣子也動不了了。
他不由大是悚然,回首處,便見那灰袍道人滿臉獰笑,張手一招,主仆兩個只覺一股大力襲來,竟是身不由己兩腳離地,被那道人憑空拉了過去。
“吾命休矣!”
墨衫男子心膽俱裂,張口欲呼,可嘴巴張開,竟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雙耳亦是嗡鳴不斷,再難聽見一絲聲音,唯有眼睛還能動。
好厲害的法術!
那妖道這一招手間,竟將人口耳盡皆封住,墨衫男子此時直是冷如雨,目眥欲裂、指掌皆張,下意識想要抓住些什么以阻去勢,卻可憐周遭唯冷風細雨,再無可憑之物。
正在他絕望之時,眼角余光驀地劃過一道青影,再凝神細看,便見方才那青衣小道姑正盤坐于地、解琴橫膝,素手高舉,輕輕向琴上一撥。
“禁!”
弦音驟響,似一口大鐘當頭罩下,內中竟還隱合了一道極威嚴的女聲,其聲洪大,直震得人耳鼓發麻,其韻端正,直教人心神俱安,其意靜穆,一瞬間似連風雨亦皆停息。
墨衫男子心頭劇震,竟也忘了自個猶身在半空,只將一雙眼睛望向那青衣小道姑。
目之所及,一道紅光自那小道姑身上沖天而起,直將半個天空都映得微赤,而那小道姑便趺坐于漫天赤霞中,身形巍然如山,頭頂如有大日雄光、光芒萬丈。
再一息,天地俱寂,那威嚴的女聲并琴韻盡皆渺然,墨衫男子竟沒來由地覺得涼意浸骨,仿似數九寒天,風雪撲面,整個世界再無半點生機。
他不禁抱臂而顫,旋即方才驚覺,他的身子居然能動了,正自驚喜間,腳下忽又一沉,卻原來是他與家僮已然雙雙落在了地上。
他原就嚇得手足酸軟,如今卻是站立不穩,兩腳方一及地,整個人便即撲倒,登時那墨衫便被雨水澆了一身,堅硬的青磚地更硌得他骨肉酸痛。
他不由蹙緊了眉,隨后方才發現,他的耳朵此前竟也能聽見了聲音,那洪鐘大呂般的弦音便曾入耳,而那徹骨的寒冷亦已消散;他又張口喚了家僮一聲“阿木”,聲自唇出,如若尋常。
看起來,那妖道此前所施妖法,此時已然盡解,他不由得暗叫一聲“天幸”。
“老爺……”阿木軟沓沓趴在地上,樣子比他更慘,發髻都歪了,直哭得涕泗橫流,眼淚混著雨水糊了一臉。
“噤聲!”墨衫男子奪手拉過他,豎指于唇示意他閉嘴,一面回頭看去。
一剎時,寒光刺目、青鋒耀眼,他不禁雙目如刀剜,痛得再也睜不開,心跳如雷、兩股戰戰,只覺一柄長劍直斬而下,就要取他性命。
他閉目等了好一會兒后,覺出四下并無異動,這才乍著膽子張開了眼睛。
哪里有什么長劍?
目之所及,唯一線青光,正被那青衣小道姑橫握當胸。
原來,方才刺得人雙眼疼痛的殺氣,竟是從那道姑掌中青劍中傳出的。
墨衫男子目視著那柄劍,面上漸漸涌起幾分疑惑。
那真的是……劍?
又或許,那實則是一根細長的青色鋼線?
他反復舉袖拭目,卻始終不能瞧清那一線青芒到底是什么,唯覺此物看去平平無奇,好似方才那一瞬間的殺氣,不過是錯覺而已。
兩看那小道姑,此時正仗劍而立,裙畔斜立著一張舊琴,她青色的裙角正隨風翻卷,其身挺直、如若修竹,其勢峭拔、仿佛壁立,漫天煙雨竟不能及于身,唯風袖獵獵、凌空若舞。
墨衫男子一時竟看得有些癡了,只覺得那軼聞傳奇里琴劍江湖、斬除降魔的奇人異士,如今竟活生生走到了眼前來。
“老……老爺,你……你看。”衣袖忽地被阿木輕輕拉了拉,墨衫男子登時回神,順著家僮所言的方向看去,卻見那正殿大門前的灰袍道人此際兩手簸張、橫步跨前,滿身黑氣濃得幾乎化不開,劍上血光竟似潑出來一般。
主仆兩個俱皆色變,齊齊向后縮了縮,可再過片刻,那墨衫男子目中便現出了些旅行訝色。
灰袍妖道 看似兇惡,但卻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制住了,其手中那柄駭人的血劍根本遞不出去,其身雖亦能動,只是動作卻級為緩慢,瞧來竟有些滑稽,而妖道的整張臉亦是慘白如紙,冷汗披發,額角都濕得透了。
“呃……呃……”
灰衣妖道張開口,卻只發出了一陣嘶叫,眼角竟慢慢浸出血來,披頭散發,形若厲鬼。
蘇音淡淡地看著無塵子,如水明眸卻又好似穿透了他,穿透了那煙雨重樓,穿透了小方縣外連綿的高山,看向了未知的某處。
她、居、然、拔出了青弦?!
與長發機甲君一樣,青絲在握,掌中微溫。那觸感極真實,仿佛還帶著情緒,就好像青絲弦在對她說“交給小爺罷”,那感覺簡直難以形容。
至于她的左手,此時卻已失去了知覺。
這一切都是如何發生的,蘇音并不能確知。
方才那一瞬,她驚見無塵子竟要以那墨衫男子主仆生祭,一時大急,神識下意識地便急扣識海羽弦,竟發出了一聲弦音,而她的身體亦在同一時間情不自禁盤膝于地、解琴輕撥,那一指弦音,正是她以左手觸及羽弦而出的。
其后,掌中弦音與識海弦音便同時響起,是那一聲貫徹天地的“禁”,乃是雙弦齊發。
那是她第一次知曉,神識與現實,竟也能夠交融。
再然后,她便忽覺右掌一寒,青絲商弦已然在握。
直到那一刻,蘇音才終于有點兒明白自個的兩只手出了什么問題。
左手與赤弦相通,共發一聲,便是“禁”。其聲似有禁制之效,證明便是:無塵子的生祭之法被強行中止,反遭其噬,且他如今想再施法術亦是不成,甚至連行動力都被限制了。
至于蘇音的右手,則可操控青弦,將其具現于手中。
不過,蘇音只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這兩根琴弦是如何被觸動的,她沒一點數。
識海木琴與現實中的古琴可以共用,這自是足以令她歡喜,可她此時卻又陷入了新的困境。
禁魔容易,揮劍……難。
蘇音并不會武功。
這輩子除了用門板兒砸過尸鬼外,她連一場正經架都沒打過。
這一劍,該如何揮?往哪兒揮?斬頭還是剁腳?
本宮不知道啊。
蘇音握弦的手指節青白,呼吸急促,整個人都是飄的。
沒來由地,她竟想起了異界詭物降臨寶龍山那晚的情景。
那一晚,有劍東來、斬斷天地。
那是長發獨眼機甲揮出的一劍,而她蘇音,除了提供大量靈力之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然而,果真如此么?
蘇音心中一片恍惚,腦海中浮現的,是布袍荊冠的高大男子反手拔劍、劈空斬去的一幕。
那一劍,好玄妙。
一瞬間,蘇音仿似浸入了一個夢境,在夢里,長發機甲不停地拔劍、斬去,再拔劍、再斬去,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如同不斷重播的畫面,而TA斬出的那一劍,在蘇音眼中也變得越來越慢。
那真是毫無技巧可言的一劍,簡單、純粹、極致,它只是普通而又平凡地,將眼前的一切障礙,斬于劍下。
蘇音出神地看著,失去焦距的雙目越過了眼前的一切,癡癡地望向那虛空里的一劍,模仿著、參詳著、揣摩著、感悟著,那雙清亮卻又茫然的眼眸中,隱約竟掠過了一絲劍影。
青鋒如洗、寒光照天。
“呃啊……”
冥冥中,仿佛有人在掙扎呻吟,那聲音很耳熟,一如當初琴筑中那一聲呼痛的慘叫。
蘇音的意識被這聲音喚醒了幾分,但仍有一部分沉浸在那如夢的幻象中,而她的的眼前,亦重疊出現的兩幅畫面:
寶龍山長劍破風、斫碎虛空幻影猶在眼前,而小方縣真武廟的漫天煙雨,以及無塵子那張驚恐的臉,亦能瞧見。
蘇音眉眼微彎,笑了起來。
她終于看清了那一劍的來路和去勢。
其實,不難。
無塵子此時卻是一顆心如墜谷底。
那小小煉氣士的目中,竟隱了一絲劍意。
那是極純粹的劍意,雖然細不可察,卻讓他渾身發冷,而他掌中血劍竟也發出了低低的哀鳴,后腦劍丸更是不安地抖動起來,傳遞出了痛苦的信息 無塵子瞳孔縮緊,面色變得越發難看。
他看到了一柄劍。
劍身細長、頂天立地。
這一剎他忽然便有強烈的預感,此劍若出,他必死無疑。
無塵子面色陡然一厲,再不遲疑,張口咬破舌尖,噴出一股黑紅的鮮血。
那鮮血離唇卻并不散,彌漫的血霧若有靈智,竟于半空里盤旋起來,最后化作了一枚血字符紋。
無塵子此時似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額角冷汗如漿,一張臉青白泛灰,竟透出一股死氣。
此為血煞,祭神魂心血以借陰鬼 煞力,便是強于他十倍之修士,亦不敵此術,只是,這神魂祭煉對施術者身體損傷極大,他的境界事后坐直落三級。
可是,為了活命,他顧不得這些了。
冷笑一聲,無塵子的雙瞳已然化作血紅,豎指于眉心,掌中血劍在空中虛劃數下,浮空血符立時飛散。剎時間,陰風四起、萬鬼哀嚎,方園十丈內陰氣如障,將那禁住其身的強大壓制,沖出了一絲裂紋。
便在此時,無塵子目中血光大盛,數點寒光自后腦暴射而出,疾掠向蘇音的眉心。
幽煌飛劍,三劍齊發,陰煞血力,附著其上。
他要將這小道姑立斬于劍下!
飛劍瞬息便至,蘇音的眼睛里,是三點極速放大的劍尖。
她還在笑。
笑意如春風吹開的水波,在她的唇角緩緩擴大,她居然放下了執劍的手,明眸如水,掃向幽煌飛劍。
那從前在她看來無可匹敵的一劍,此際再看,不過爾爾。
蘇音提劍,斬下。
“琮——”
清越的劍吟劃破長空,頃刻間,萬鬼齊喑,濃重的黑霧驟然飛散,蘇音的身后似是現出了一個高大的虛影,披發跣足、長袍飛舞,與蘇音動作同步,橫劍于胸、揮袖斬落。
“嗡——”
直至此時,那余音方如大河滔滔、長風萬里,直掃過耳畔,墨衫男子并阿木二人齊齊抱頭縮身,蹲在地上瑟瑟發抖,腦中一片空白,似是那一劍削去了所有思緒。
再一息,雨止風靜、天地清朗,整片天地仿佛都在這劍鳴聲中停滯。
無塵子的腦袋飛上了半空,鮮血漫天潑灑,幽煌飛劍亦落在了地上,隨后,才是他的尸身重重砸向地面。
“砰——”青磚地上血花飛濺,血水順著磚縫向著四處流淌,很快便將地面染得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