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太太其人,對小輩兒們一向大方,喜歡將孩子們打扮得光鮮亮麗,吃食上,更是怎么豐富怎么來,瞧著一個個兒長得珠圓玉潤,她便最高興。
盡管如此,似燕窩這等補品,她卻是很少給小輩兒們張羅,原因無他,養顏美容,那是長輩們的事兒,年輕小姑娘的肌膚天然吹彈可破,有什么必要見天兒地吃這個?
是以,即便是對季櫻疼愛得明顯,燕窩這東西,她也甚少使人往這小孫女跟前端,今日卻一大早便吩咐人預備上,怎么瞧,都有點哄孩子的意思。
季櫻抿了抿唇角沒作聲,進了屋就往門邊的犄角旮旯一站,也不看人,耷拉著腦袋只盯著腳尖。
季老太太由金錠攙著打房中出來,一抬眼,就見自家那小孫女蔫兒巴巴地戳在角落,正拿左腳尖踢右腳跟,頭發尖兒有些濡濕,連帶著小臉兒也沾染了一丁點濕意,一副可憐相。
裝相。
季老太太在心中笑罵了一句,有點子刻意地清了清喉嚨。
季櫻隨即抬起頭來。
她家這祖母,素來是個極有精神頭的老太太。別家五十來歲的老夫人,要么早早兒地便一把把補藥往嘴里塞,要么一到陰天下雨便喊腰腿酸痛,如許家老太太那般,猴頭杖不離手,她卻仿佛無論何時都不覺疲累,就連偶爾身子不爽,也照樣聲如洪鐘。
然而這會子,興許是剛剛起床,還未曾打扮齊整的緣故,她看上去,卻添了兩分疲態。臉色不像平日里那么紅潤,腰桿挺得也不怎么直,好像一夜沒睡好,臉上連皺紋都添了兩條。
季櫻不由得有點心軟。
雖說她是個借殼的,但人心都是肉長的。自打來了這季家,季老太太是如何偏疼她,如何護著她,一點一滴都在她心里存著,她又不是個石頭人,如何能不感念?
思及此處,便也顧不得自個兒生悶氣,急急三兩步趕到季老太太跟前,從金錠手中接過她的胳膊,扶著她在羅漢榻上坐定。
“孫女兒是不是來得太早些,攪擾祖母歇息了吧?”
“哼。”
季老太太斜睨她一眼,頗有點老小孩兒式的傲嬌:“先不是還在墻角裝委屈,這會兒怎么不裝了?昨兒的事,心里頭不痛快了,連祖母都不親了,嗯?倒也不必開口便說攪擾,橫豎我是個老東西了,覺少,躺也是白躺,不如早些起來,看我孫女的臉色,是不是?”
季櫻暗里吐了吐舌頭,也不敢頂嘴,真不拿自個兒當外人,脫了鞋就往羅漢榻上爬,從金錠手中接過梳子給季老太太梳頭,笨手笨腳地挽了個歪歪斜斜的髻,居然也好意思自夸“瞧著還不錯呀”,又管金錠要抹額,作勢替季老太太戴上。
“給我滾一邊兒去,瞧瞧你梳得這叫什么東西,比那狗啃的還不如!”
季老太太抬眼對著銅鏡里的自己一瞧,再繃不住,一頭笑,一頭罵出聲來,回身摁著季櫻狠狠拍了兩下,將梳子和抹額一并奪了丟還給金錠:“叫人瞧見我這樣,怕是以為昨夜一場鬧騰,我氣得失心瘋了!還不滾下去坐好,不許瞎折騰!”
季櫻這才扁扁嘴,爬下羅漢榻,規規矩矩地挨邊兒坐了:“祖母嫌我笨。”
“你這話可說反了。”
季老太太輕哼:“怕是你嫌棄我這老太太眼瞎心糊涂吧?”
指指桌上冒著熱氣的碗:“特為你燉的燕窩,為什么不吃?怕我給你下藥怎的?”
季櫻也不答話,耷拉著腦袋只管擺弄手指頭,好半晌,方才小聲嘀咕:“那……孫女確實有點委屈的。”
“嗬!”
一句話又把季老太太給逗笑了:“你還挺誠實!既這樣,就更該好生吃東西,心里委屈,難不成連腸兒肚兒也要跟著一塊兒委屈?回頭再因為這個病了,豈不更稱了我的心?”
說著便讓人將那碗燕窩捧到季櫻跟前:“趁早給我踏踏實實吃了,敢剩一點兒,回頭看我怎么收拾你!”
整宿沒睡好,晨間又起得早,季櫻這辰光的確是有些餓了,接了碗,拿勺子在里頭胡亂攪和了一通,也便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
季老太太這才滿意了,回頭吩咐金錠:“讓人擺飯吧,她光吃這個也不成,總歸得有點飽肚子的吃食。我記著她跟她四叔都喜歡巷子外頭那小攤兒上的油餅和豆腐腦,那玩意平時我也不許他們多吃,今兒打發人去買點回來。”
說到這里,瞥季櫻一眼,調門提高:“誰叫我得罪了這小破丫頭?不得投其所好,讓她高興高興?”
季櫻一口燕窩差點嗆進嗓子眼里,忙著沖金錠擺手:“不用不用,我再跟著祖母吃點旁的也就盡夠了。”
轉而向季老太太嘟嘴:“祖母這還是敲打我呢,您這話一出,我都不知道究竟該吃還是不吃了!”
頓了頓,又道:“再說,我雖然心里委屈,卻知道這事兒不該怪在祖母頭上,難道在您眼里,我便那么糊涂?我只不過是……”
只不過是,這功虧一簣的感覺,實在太讓人難受了。
季老太太原也多少帶了點調侃的意思,見她如此,便揮手將一屋子人都打發了,身子往軟枕上一歪,扭頭來看她。
“今兒叫你來,原就是預備好生與你說道說道這事兒,你那點小花招,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你且先踏實吃,過會子,我讓人將蔡廣全也叫來,你兩個在我跟前,可不許再有半分掖藏。”
“本來就沒打算瞞著祖母。”
季櫻手上頓了頓,低低道。
“這會子你吃著,聽我說。”
季老太太又掃她一眼,語氣里笑意消了大半:“我不知你與你大伯娘之間究竟有何嫌隙,昨兒你說,不僅僅是因為二小子的緣故,想必這樣的話你既說出了口,就必然也想好了要怎么反擊你大伯娘。我阻止你不為別的,只為給你大伯、給你大哥哥大嫂嫂和三哥哥,留點臉。”
季櫻倏然抬起頭,朝她看了過去。
這話里的意思,倒像是對于季大夫人那點子腌臜事早就一清二楚。
似是知道季櫻心中的想法,季老太太擺了擺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至少有一點我清楚,若是件可等閑視之的小事,你不會捏在手頭那么久,直到昨晚,才打算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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