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這事,無論于繪畫者還是被畫的人來說都是個力氣活兒。
季櫻坐在一棵桂花樹下的圈椅里,手中團扇半掩住臉,周身上下動也不敢亂動,只余一雙杏眼滴溜溜地四處轉。
她二姐姐那個小沒良心的,自打進了許家的園子,便同許琬琰湊在一處唧唧噥噥。聽著倒也沒聊甚么了不得的話題,不過城中新近時興的妝樣和衣飾,并無半點新鮮感。
可氣的是她跟前擺了張小幾,上頭竟擺滿了各色點心。甚么棗泥栗子八珍糕、燈盞桔紅鴛鴦酥……大盤兒小盞,將那小幾堆得滿滿當當。
吃得渴了不緊要,橫豎有茶解渴,若是不想吃茶,只消說一聲,廚房便立刻端一碗熱騰騰的珍珠小湯圓來。季櫻看看她那吃得笑瞇了眼、兩腮鼓鼓的二姐姐,再瞧瞧自個兒——說起來都是從季家乘一駕馬車出來的,甚而她才是那個被人求著幫忙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
小沒良心的還算惦記她,嘴里吃著說著,還撥空瞟她一眼。大抵是點心吃得多了的緣故,嗓子愈發甜軟:“累不累餓不餓呀,可要我送點吃食茶水給你?”
說罷,真個斟了杯茶,預備一徑送到季櫻唇邊。
“可使不得。”
偏那畫師還要跳出來制止,賠著笑道:“煩小姐莫要亂動,此刻正是畫形之時,勞您忍一忍,否則畫不出您的仙姿佚貌,便是我的罪過了。”
得,仙姿佚貌都出來了,還能說什么?忍著吧。
季櫻只得又坐穩當兩分,樹頂偶有桂花落下,肉嘟嘟的小黃花瓣搖搖擺擺地跌進領子里,搔得脖子發癢,也愣是沒敢伸手撣開。
坐了總有近一個時辰,眼瞧著那畫師終于開始收尾,不遠處的假山之后,驀地搖搖晃晃起了一陣煙。
倒不是那種大范圍燃燒、十分嗆人的猛煙,看起來,那更像是誰家的灶房帶出來的炊煙,裊裊而起,裹挾著一股子微焦的香氣。
這會子離飯點還有一陣兒,季櫻和季蘿兩個又是一大清早便出門。那位倒是在桌邊吃得興起,只怕肚子早飽了,然而季櫻嗅到這氣味便有些熬不住,眼珠子轉了兩轉,從團扇上方看向許琬琰:“府上這么早便張羅午飯?”
許琬琰搖搖頭,倒是那阿修,在旁邊垂著手笑嘻嘻道:“您是餓了吧?我瞧著最多再有一盞茶的工夫就能畫完,此事之后,我們公子定備大禮相謝。”
季櫻挑了挑眉。
大禮什么的,聽聽也就算了,一早應承了的事,總得順順當當地完成。少不得又竭力忍耐一回,好容易等到那畫師如釋重負地道了聲“成了”,立馬半分不留戀地從圈椅里站了起來。
再坐下去,只怕腰、腿和屁股都不是自個兒的了!
“我瞧瞧我瞧瞧。”
季蘿登時兔子似的躥了過來,一手擱到季櫻的頸子上,替她揉揉捏捏舒緩疲倦,一面就踮了腳去看那畫。
畫中少女以扇掩面,只露出半張明艷的臉和一只顧盼神飛的眼,黑發如瀑,發間零星落了幾點桂花瓣,與一身綠衫相映襯,端的嬌俏可人。
“如何?”
季櫻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肩,偏過頭去對著季蘿一笑。
“好看自是好看的,和你也頗有幾分相似。”
季蘿垂眼盯著那畫不肯放,手指在臉上點了點:“可是我瞧著,還是比不上你真人。”
說著就半真半假地跺起腳來:“氣人,都是一家子,我還是你堂姐呢,憑什么你便生得格外好?跟你一塊兒出門最吃虧了,旁人都看你,都不看我,我琢磨著我也不是那么差!”
這般明著嚷嚷出來,顯然壓根兒沒真往心里去,季櫻看她實在嬌憨,便伸手在她臉頰上一戳:“可我二姐姐,不僅生得眉目如畫,還是世上最可愛的姑娘,這個我可比不了。”
那畫師在一旁活動勞累的手腕,含笑接過話頭:“畫得與小姐不是十分相像,乃是陸公子特意吩咐的,若真任由我肆意發揮,自是要盡力展現小姐的美貌。”
說著又看向季蘿:“至于這位小姐,卻也有自己的美處,是旁人不可及的——小姐稍候片刻,待我略作休息,便為您作畫。”
季蘿原就不是真往心里去,這會子被人一夸就樂了,笑嘻嘻端了茶來遞到季櫻嘴邊:“快喝,渴壞了吧?”
季櫻就著她的手呷了一口茶,偏過頭去,又看了看遠處那假山后的煙。
這一會兒工夫,那香味仿佛愈發濃郁了,有一陣沒一陣地往這邊飄。季蘿肚子塞得滿滿當當的,尚且不太在意這股子氣味,她卻是腹中空空,扭過頭去正待發問,阿修卻是搶先一步出了聲:“三小姐去看看?”
說著還沖她擠了擠眼,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不說的欠揍樣兒。
他這副情態,令得季櫻心里頓時就起了些猜測。眼見季蘿擱下茶碗便去嘰嘰喳喳地向那畫師問個不休,低頭思忖了片刻,便帶著阿妙沿碎石小徑往煙飄來的方向去。
繞過假山,又前行了一段,果然在一汪魚池邊,瞧見了一眼石頭壘的灶,火燒得正旺,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炭,煙雖大,氣味倒不難聞。
石灶上鋪了鐵網,網上幾條肥魚幾塊鮮肉,已是給烤得滋滋冒油,微焦的濃香隨風蕩過來,甫一站定,便被那煙火氣攏了個嚴嚴實實。
陸星垂坐在那石灶后頭,一手正翻動魚身,分明是個英武的少年將軍模樣,只因平日里從不擺架子,做起這十分家常的舉動,倒也不算太奇怪。
約莫是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目光正與季櫻對上,唇角微微地動了一下。
季櫻彎起嘴角一笑:“家中縱火,這不大好吧?”
陸星垂也笑了:“舅父家與府上不同,山石多,花草卻沒那么繁盛。一則我已將這石灶設在了魚池邊,二則,表兄在家烤食也是常事了。”
略頓了頓,便問:“可想嘗嘗?”
“那自然,不瞞你說,我餓壞了。”
季櫻不假思索地點頭,果然抬步走到近前,隨口道:“還不知你有這一手烤食的本領,大老遠就聞見香氣了,偏巧是在我坐著無法動彈的時候,委實饞人——你這本事,是在軍中學來的?”
“并非。”
陸星垂搖搖頭:“實則在行軍途中,我們都是已干糧為主,甚少埋鍋做飯。煙氣香味,很容易引人注意,一個不當心,是會壞事的。”
“有道理哦。”
季櫻笑容拉大兩分,手指點點他:“你看,你這會子不就被我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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