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有片刻安靜。
季櫻縱是個心大的,這會子藏在被子里的手也不由得攥緊了些。
按理說,蔡廣全昨日便出發去了縣城,肯定早就把他兩口子編的那套謊在季家人面前說了一次,這季四爺,萬沒有現在又再問一次的必要。
問,便表示不信任,所以,他是已經瞧出什么來了?
也對,畢竟是血親,豈有連是不是自家人都認不出的道理?
虧得那蔡廣全,比他媳婦顯然是要奸滑也沉著些,雖然被問得一怔,卻好歹很快反應了過來,也不知是給嚇的還是硬憋的,眼眶立馬紅了。
“是,埋了。”
他那破鑼嗓子聽上去仿佛又啞了些,哀哀切切地答:“原本是打算體體面面地送她走,可……天太熱了。家里地方小,季小姐又在養傷,若不趕緊埋了,那味道……唉,我對不住那孩子啊,她爹娘臨死把她托付給我們兩口子,這些年,她跟著我們也沒過上啥好日子,小小年紀的……”
說著就哽住了,抬胳膊去抹眼睛。
他這一番情真意切可算是喂了狗了,季淵壓根兒都沒拿正眼瞧他,只管用手指去抹衣袖上沾的一星兒泥,好半天,才毫不在意地開口:“甭在我眼前哭,難看死了。我也不過是之前聽你們常來說,那丫頭與我們櫻兒生得十分相似,心中好奇,所以才想看看。既然埋了,那就算了唄。”
季櫻:“……”
這特么的是個什么人?不算了你還想怎么著,當場挖墳掘墓,看看到底像不像,有多像?
也虧得這話他是對著蔡廣全兩口子說的,這要擱在那起真沒了孩子的家庭跟前兒,人家不把他一鋤頭掀出去才怪!
蔡廣全與何氏兩個很尷尬,只能揣著手戳在那兒,哭也不是,賠笑也不是。
大抵也是嫌他們煩,“季淵便又道:“當初櫻兒是我送來的,好個珠圓玉潤白嫩嫩的小姑娘,整個榕州,沒人美得過她。你瞧瞧現在被你們養成甚么樣子了?出去出去,別在杵這兒裝蠟燭桿子,不是說要去泡茶?”
又看向何氏:“你也出去,我在這兒守著櫻兒。”
何氏就算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留他單獨和季櫻在一塊兒,剛壯著膽子想說什么,卻見蔡廣全拼命對她努嘴打手勢,左右無法,只得喏喏同她男人一起退了出去。
兩人敞著房門,拖拖挨挨地去到灶下,打量著季淵必是瞧不見他們了,那何氏便立刻捶胸頓足,壓低了喉嚨叫起苦來。
“我的天爺,你咋這會子把那祖宗給領回來了?這是老天要收我們的命了啊!”
她磕磕巴巴把蔡廣全回來之前的事講了一遍,哭天抹淚道:“那死丫頭猜出來我們在湯藥里加了東西了,不肯喝啊!”
“啥?”
蔡廣全眼睛都瞪圓了:“那她這會子是裝睡的?她想做啥?”
“我哪兒知道。”
何氏鼻涕泡都出來了,指指房間的方向:“你沒瞧見,看著可邪性了,說話神情,跟從前完全是兩樣,醒來跟我說的頭一句話,竟和四爺一模一樣,也是問是不是已經埋了,唬得我差點就死去一遭!你說你,要是早幾個時辰回來多好?再不濟,眼看著天色不對,索性在縣城多住一晚也行,怎么都比現在強啊!”
“那把她同季四爺單獨留在一處,豈不要壞事?”
蔡廣全也給嚇住了,猛地抖了兩抖,卻又不想在婆娘面前落了下乘,瞪著眼兇巴巴低吼:“我能有啥辦法?我昨兒就找去了季家,這可好,能做主的人愣是沒一個在家,就連這個老四,都是他家管事瞧著實在不像樣,今天晌午到那翠微樓給薅出來的,你沒聞見那一身酒味兒?”
歇了口氣,緩了緩心中的驚怕,他又低低吩咐:“方才我看季老四好像并未生疑,你趕緊給我滾過去守在門口,聽聽他們說什么,可別叫那丫頭泄了咱的底!”
何氏向來聽他的話,雖然害怕,卻也只得咬了牙,期期艾艾地蹭到房門口,扒著門邊悄悄望進去。
季淵坐在桌邊沒動,手里把玩著他那把破扇子,眼睛卻是落在了季櫻的臉上,盯著她看了一晌,忽地開了口,自言自語似的嘟囔:“現成有我送來的上好錦被不用,怎偏偏蓋著這臟兮兮的破棉被?”
季櫻聞言一震,心跳都快了兩分,緊接著,那季四爺卻又放柔語氣:“櫻兒?”
見床上的人沒反應,他也不著急,好像有無限耐性,一聲接一聲,慢悠悠地喚。
“櫻兒,別睡了,四叔來了。”
“櫻兒?”
“櫻兒櫻兒,小櫻兒哎……”
叫頭一回,還能推作睡沉了沒聽見,可他這般聒噪,再不醒過來可就有問題了。季櫻沒了辦法,略等了等,緩緩張開眼。
待看清那人,心中大大覺得意外。
這位季家四爺,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生得長身玉立眉舒目朗,還挺好看的,怎么瞧也不像那等口不擇言的倨傲無禮之輩。
只他身上那件袍卻是多少狼狽了些,胸前和下擺皺皺巴巴,袖口沾了不少污漬,看著吧……就很像是不知道去哪兒鬼混了一夜,來不及回家換衣裳,急匆匆趕了來的。
此時他已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立在距床榻不過兩三步之處,微微低頭,垂眼看著季櫻,笑呵呵地:“醒了?”
……接著,他便對著季櫻的臉,打了個巨大的酒嗝。
季櫻:“……”
不是,啥情況?你好像剛才還嫌棄蔡廣全夫婦倆身上有味兒呢,怎么著你以為你比他們香啊?
她趕忙閉住氣,眉頭一皺,登時扯住被子側身朝里翻去。因為動作太猛,牽扯到胳膊上的傷,登時吸了口涼氣。
“對不住對不住。”
季淵連連道歉,很講究地往后退了半步,方才在蔡廣全和何氏面前那般輕慢無禮的人,這會子卻是氣勢全無,又不敢靠得太近:“我不就是打了個嗝嗎,你就氣成這樣……我說小櫻兒,你這家伙該不會是還在惱我?都兩年了,你這脾氣怎地一點不見改?”
你在說啥?抱歉,跟你不熟,聽不懂。
季櫻沒應聲,便聽得那人自顧自地接著叨叨。
“嘖,我有甚么辦法?”
季淵很無奈似的:“還是怪你自己,闖下那么大的禍,老太太鐵了心要讓你長長記性,誰敢跟她對著來?這二年你住在這破地方,家里人雖不能來瞧你,可那些穿的用的,你打量著都是誰讓人給你捎來的?你現在還不搭理四叔,可就是個小沒良心了啊!”
季櫻仍是不開口。
倒也不見得有多緊張,就是這人跟她聊天她也不知道說啥好,總不能尬聊,干脆就不搭腔。
“哎算了算了,你愛生氣就生氣吧,自小便是這樣氣性大。”
對著自家侄女,季淵態度自是溫和,可耐性卻仍是欠奉,把手一揮,“從山上滾下來,旁邊還躺了個死人,把你嚇壞了吧?你不理我,那也不要緊,出了這么大的事,這蔡家是萬萬不能再住下去,現下我便帶你回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