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顏飛卿的盛情留客,李玄都和秦素就住在了顏飛卿和蘇云媗的私宅之中,所幸這里占地不小,有獨門獨戶的小院招待客人,倒也方便。
隨著中秋節的臨近,天上的月亮已經圓了,把庭院中幾叢水竹照灑在磚石地面上,如涼水浮影,不遠處還有一方放置有假山的水池,水光映照,波光粼粼,可見匠心雅致。
天色已暗,李玄都和秦素都沒有睡意,站在水池旁邊,望著湖面。
顏飛卿沒有立刻答應顏飛卿的提議,只說是要仔細考慮一下,李玄都也沒有強求,他知道顏飛卿有些舉棋不定,不過他相信蘇云媗回來之后,一定會幫顏飛卿落下一子,以蘇云媗的性情,她是絕不會允許顏飛卿就這么閑云野鶴度過一生的。要不怎么說夫妻之間最好互補,顏飛卿和蘇云媗之間如此,李玄都和秦素之間也是如此。
李玄都忽然道:“素素,你知道我此時此刻想起了誰嗎?”
秦素一怔,“是誰?”
“是張相。”李玄都仰頭望著頭頂的一輪明月。
秦素輕聲問道:“是……因為張姐姐?”
“不是,與她無關。”李玄都收回視線,轉頭望向秦素,“我想起了張相的新政,如果將天下之間可得之利比作一個大餅,餅就這么大,朝廷吃去了四成,世間的豪強權貴吃掉了四成,還剩下兩成歸于百姓,可豪強權貴們還在不斷蠶食朝廷和百姓的大餅,當百姓們吃不到餅的時候,就是百姓們活不下去起來造反的時候。在這種時候,有人想要出來改變這種分成,讓朝廷和百姓多吃一些,勢必要動這些權貴豪強的份額,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那么他們一定會聯合起與動他們大餅的人拼命。張相就是那個動了大餅的人,所以他失敗了,一夜之間就跌落塵埃,原本支持張相的師父也開始反對張相,放棄了張相,因為清微宗也是豪強。”
秦素遲疑了一下,“那我們呢?”
“沒錯,我們也是吃著大餅的豪強。”李玄都笑了笑,“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遼東入關了,坐在了帝京城的寶座上,那么他們愿不愿意將自己的大餅分出去一些,用于朝廷,分給百姓?”
秦素說不出話來。
李玄都嘆了口氣,“我覺得不會,遼東和大魏沒什么區別,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只因那時艱難困苦,只有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漸漸好轉了,朝廷穩定了,也就漸漸怠惰了,少數變為多數,繼而怠惰成風,雖有大力,無法扭轉,并且難以補救,這就是張肅卿要推行考成法的緣故。也有的為功業欲所驅使,黨同伐異,到人才漸見竭蹶、艱于應付的時候,形勢便復雜起來了。就像這張餅,最開始的時候朝廷能吃到六成,漸漸只有五成,最后只剩下三成、兩成,難以維持。”
李玄都感慨道:“這就是地師說我不足的地方,或者可以說是目光短淺的地方,我起初不以為意,后來在生病的這段日子里,我不住去想地師最后的那些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我們不應該只在這個圈子里打轉,貪婪是人性,想要從人性上入手來解決問題,做到天下大同,那是不可能的,儒門在這個圈子里兜兜轉轉上千年,也未見得天下太平,更沒見得人心向上,反而是常常有人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那么我又憑什么勝過儒門去?所以非要另辟蹊徑不可。”
秦素終于開口道:“你的辦法是什么?”
“不是我的辦法,是地師的辦法。”李玄都道,“地師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把餅做大,讓這張餅可以養活所有人,那么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只要餅足夠大,朝廷富足,百姓安居,權貴們也能盡享榮華,這大約便是盛世氣象,算不算天下太平?”
“大約算吧?”秦素有些不確定。
李玄都道:“可是如何把餅做大?地師也給出了方向,就是大力發展各種工匠技術,古時只能用龜甲、竹簡來書寫,有了造紙術后,我們便可以用紙來書寫,古時用弓箭,對于臂力要求很高,可現在興起了火藥和火銃,便是婦人女子也能使用。還有農事,以前是刀耕火種,現在畜力鋤耕。這些都是術的進步,地師認為只要將術發展到極致,那么大餅就足以養活所有人。”
秦素問道:“你覺得地師比張相更高明?”
“談不上誰更高明,開源和節流并不沖突,技巧之術與正人心之道也不沖突。”李玄都搖頭道,“再大的餅,如果不加節制,那么也有被碩鼠吃光的時候。其實我們道門也是如此,正邪之爭綿延千年,搶地盤,爭人才,實際上還是在爭搶一張餅而已,我多吃一點,對手就少吃一點,我少吃一點,對手就多吃一點,所以分毫不讓。我們為何不聯起手來,將這張餅做大,誰也能吃到。我認為老天師、師父、岳父都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決定促成道門一統,與儒門相爭,為道門爭取更大的空間。想來佛門中也有人看到了這一點,懼怕道門一統后的擴張,所以極力反對道門一統,立場不同,這也在情理之中。可張靜沉之流,當真是目光短淺、鼠目寸光,身為道門中人,為了一己之私,興起這些風波,實在可恨、可惱!”
秦素反而笑起來。
李玄都問道:“你笑什么?”
秦素道:“因為高興。”
李玄都被她勾起了興趣,笑問道:“因何高興?”
秦素背負雙手,不緊不慢地說道:“玄哥哥應該知道望梅止渴的典故,在望梅止渴之后又發生了青梅煮酒論英雄的典故,其中有一句名言:‘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哥哥問我為何高興,我秦素的夫君竟然是一位英雄人物,焉能不喜?”
李玄都一怔,隨即連連擺手道:“素素著實是過譽了,我算什么英雄,不過是趁勢而起罷了。”
“非也非也。”秦素輕笑道,“正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本就是時勢造英雄,玄哥哥能在短短三年之間崛起于天下之間,焉知不是時勢所造就之英雄?”
李玄都半是自嘲道:“那就借你吉言,若是后世之人提起我的時候,能稱贊一句英雄人物,我也是無憾了。”
便在此時,有人叩門,院中的仆役已經被李玄都和秦素打發了出去,所以是秦素親自去開門,門外之人卻是風塵仆仆的蘇云媗,還有顏飛卿,顯然是蘇云媗剛回金陵府,還未來得及沐浴更衣,就直接來了此地。
秦素趕忙將蘇云媗和顏飛卿兩人讓了進來,四人來到堂上,分而落座。
蘇云媗當先開口道:“事情經過,我已經知道了,不知紫府是如何打算的?”
李玄都坦然道:“事關道門大計,此事萬不能姑息妥協,甚至不能半分退讓,非要以雷霆手段鎮壓不可。”
蘇云媗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又道:“話雖如此,紫府也要注意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否則他們一定會大做文章,以此中傷紫府的名譽。”
“這是自然。”李玄都點頭道,“先禮后兵。”
蘇云媗看了顏飛卿一眼,說道:“紫府的提議,玄機都跟我說了,我也與玄機商量了,一切都照紫府的意思來。”
李玄都面上不顯,心中暗笑。以前顏、蘇兩人明顯是以顏飛卿為主,可如今卻是反了過來,分明是以蘇云媗為主。可見這夫妻之間,也是講究實力的。
只是有些女子看不清這一點,一方面,都想找一個各方面都比自己強的男人,另一方面,又想要這個各方面都比自己強的男人事事順著自己。這便有了一個難題,一個弱者如何掌控一個強者?
這幾乎是不可能。
非要逆勢而為,就好比是李玄都在跌落境界的時候還對李道虛的決定指手畫腳,那么結果可想而知。所以最好的結果還是門當戶對,夫妻兩人勢均力敵,男人包容女子,各自退讓幾步,雙方都能接受。李玄都和秦素的相處便是如此,大體上以李玄都為主,不過李玄都也會尊重秦素的選擇和意見。
顏飛卿取出一套茶具,親自煮茶,淡笑道:“我們坐下來慢慢談,關鍵還是要等女菀過來。”
蘇云媗和顏飛卿都是被當做未來一宗之主培養的,他們的許多建議對于李玄都也有啟發。
直到第二天的卯時時分,玉清寧終于到了。
玉清寧從瀟州動身,路途稍遠,有千里之遙,雖然玉清寧日夜兼程,但還是晚了幾日。
玉清寧到了金陵府之后,顧不得歇息,直接與李玄都等人見面,她還帶來了一封信,是張岳山的親筆信,不過是不是寫給玉清寧的,而是寫給李玄都的。
直到此時,李玄都才知道死的是張岳山的獨子張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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