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安心中暗暗嘆息,趙構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不肯面對罷了。這反而是件好事,趙構既然這么在乎顏面,那么事情便有進展下去的可能。方子安最怕的是趙構是個毫無底線廉恥之人,他若什么都不顧,反倒難有回旋余地。
“皇上,你要這么說話,臣等可就真的要當亂臣賊子了。皇上不要逼我們。”湯思退在旁冷冷說道。
趙構看著湯思退冷笑,這個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恭恭敬敬的湯思退,終于露出了他的嘴臉。趙構也不是沒見過大場面的人,湯思退的恐嚇豈能嚇倒他。
“湯思退,朕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朕若不肯,你們便是弒君也是無用。朕所經歷的事情,豈是你們所能知曉。朕當年面對的險境豈是你們這幾個亂臣賊子所能想象?你要當亂臣賊子,朕成全你。朕就在這里,你來殺朕便是了。”
湯思退怒道“皇上,你可莫以為臣等不敢。”
趙構冷笑道“那你便來殺,朕等著你這亂臣賊子來弒君。”
“你……”湯思退惱怒的臉紅脖子粗,之前做過的種種架設和預案此刻似乎都失去了用場。趙構的態度忽然強硬,連死亡威脅都不怕,似乎失去了回旋的余地了。
方子安皺眉看著湯思退道“湯大人,你這是作甚?咱們是來勸解皇上的,可不是來弒君造反的。你要當亂臣賊子你去當,我可不想。我可不當亂臣賊子。”
“你……”湯思退再一次的憤怒了。適才是誰威脅皇上的要打要殺的?現在他倒是來裝好人了。這個方子安莫不是要把自己賣了,可惜此刻他想討好,卻也遲了。
方子安當然不是要討好,他是要創造緩和的談話氛圍,湯思退這般強硬,趙構反而被激起了怒火,事情反而不好辦。湯思退沒腦子,說好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估摸著他是心理膨脹了,真把自己凌駕在皇上之上了。
“皇上,逼宮也好,造反也好,臣等并不想跟你辯駁。微臣只想請皇上好好的想一想,當初皇上宵衣旰食歷盡磨難保住了大宋半壁江山是為了什么?難道是為了皇上個人么?臣不這么認為。臣認為皇上格局甚大,那是為了延續大宋社稷江山,延續祖宗基業,不忍見大宋基業淪喪,百姓淪為金人禁臠,故而挺身而出。適才臣的一些話說的也過頭了,當年皇上孤身前往金軍大營為質,談笑自若面不改色,金人為之嘆服,又何曾會被死所威脅。我想皇上所慮的乃是大局,不知臣想的對不對。”方子安沉聲道。
趙構吁了口氣道“你這話還算是知道朕的初衷,朕若是貪生怕死,豈有今日?朕有些事委曲求全,還不是為了大宋的大局著想。有些人根本不懂朕的心思,只知道一味的叫喊北伐北伐決戰決戰,他們也不想想,那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朕的考慮豈是他們所知?”
趙構這話半真半假,確實他的一些做法是顧全大局,但有一些純屬私利。比如說對迎回二圣的口號反感,便是因為二圣回歸自己的皇位受到威脅。所以,岳飛等人全力北伐,節節勝利,他反而心中矛盾。在防守保命的時候,他希望岳飛他們能夠擊敗對手,但是真要是打到了北邊,他卻又私心作祟,心中擔憂了。在過去那段時間里,趙構便是被這種矛盾的心理支配著。直到紹興和議簽訂了,金人不再進攻了,他終于可以殺了岳飛,不必聽他不斷的煩擾自己了,因為已經不需要岳飛了。而秦檜便是迎合了他的這種心理,才成為他最信任的人,從內心里,他甚至是將秦檜引為知己的。
“皇上高風亮節,顧念大局,乃是明君在世。只可惜……皇上的一世英名被秦檜這狗賊給毀了。這也不能怪皇上,秦檜偽裝的太深,迎合皇上的心思,騙取皇上的信任,責任不在皇上,而是他處心積慮所為。然而,我等知道這些,百姓們心里會怎么想?秦檜是金國奸細的事情一旦公之于眾,百姓們除了痛罵秦檜之外,對皇上會怎么看?皇上任用金人奸細為相,十多年無所察覺,皇上英明神武的形象可就全毀了。之前種種文治武功也會被一件事給徹底顛覆。到時候,全大宋臣民百姓心里對皇上只有一種看法,那便是皇上是個昏聵之君,被秦檜玩弄于股掌之上。皇上,你說臣說的對不對?”方子安沉聲說道。
趙構叫道“朕已經承諾殺了秦檜,誅他全家了,你們還想如何?你們非要逼著朕退位,這便是謀反。朕是被秦檜蒙蔽了,可是那能全怪朕么?你們這些人都不懂朕的心思,只有秦檜懂朕,朕當然信任他。誰料想……這老賊是金人奸細,朕的心也很痛。”
方子安道“做錯了事就要負責,身為皇上,不能推諉狡辯,否則何以為君?錯了便是錯了,無論有怎樣的理由都沒用,況且是這種大錯。皇上不敢負責,這和當初那個敢于孤身犯險去金營為質的皇上判若兩人。”
趙構皺著眉,咬著牙不回應。
方子安繼續道“皇上,此次臣出使金國,見到了完顏亮。完顏亮毫不掩飾南下的企圖,他寫了一首詩我見到了,詩曰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這詩如此直白,皇上當不會不明白他的心思吧。”
趙構皺眉道“完顏亮狼子野心,朕豈會不知。但他想歸想,我大宋百萬雄兵豈會容他得逞?他也不過是想想罷了。”
方子安冷笑道“那是之前,此事一旦公開,皇上威嚴掃地,大宋軍民人人臉上無光,心氣全無。有異心者會乘機煽動作亂,我大宋自己內部便要亂了起來。而皇上還以為天下軍民會唯你馬首是瞻,還像當年大宋亂局之時你登高一呼眾者云集跟隨你么?你任用金人奸細為相十余年而不知,別人還怎么相信你?到那時,大宋自己內部混亂起來,金人再乘機進攻,內外交困人心思變,怕便是要江山易手,改朝換代了。到那時皇上怕是又要乘船去海上流浪,逃得性命了。以前還有江南半壁江山可作臨安,以后呢?是否要找個小島當島主了?若是如此,我倒是有個建議,南海有一處臺灣島,皇上先運些金銀財寶去那里備著,將來可以逃往那里。”
趙構聽得心驚肉跳,方子安描述的場景并非虛言恐嚇,趙構知道,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若是此事公開,自己恐怕便再無號召之力,聲譽掃地。誰會相信一個讓金國奸細當了十幾年宰相的皇帝,自己會成為天下的笑柄。自己就算還坐在寶座上,但也只是個寶座而已,政令甚至都出不了皇宮,到那時,皇位還有什么意義?更可怕的是金人有可能乘機南下,完顏亮要立馬吳山之上,自己豈非和父兄一樣的命運,要被擄去金國,受盡屈辱么?到后來連江山社稷都沒了,還貪戀什么皇位?將來史書之上寫到自己的時候,恐怕添油加醋,將自己寫成是個無能昏聵的昏君了。
趙構額頭上滲出了汗珠,想到這些后果,他完全無法接受。若是到了那種地步,還不如一死了之。
“你……你卻為何偏偏要公開此事呢?此事只要秘而不宣,便不會有那樣的后果。方子安,你既說為大宋社稷著想,卻又為何拿此事來要挾朕。”趙構嘆息道。語氣中既有憤怒和埋怨,卻又有哀肯之意。
“皇上,我說了,每個人都要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逃避責任是不可能的。天地有規則,朝廷有律法,家族有規矩,個人行為有道德約束,沒有了這些,一切便將混亂不堪。皇上犯了錯,卻想隱瞞世人,不了了之,那是不可能的。庶民犯法也要受懲罰,皇上豈能例外?我不希望大宋陷入混亂之中,招致滅國之禍,但這不取決于我,而取決于皇上。皇上當意識到一點,皇上確實不適合再統領這個國家了,秦檜的事便是明證。秦檜的事一處,朝廷需要進行一次大清洗和肅清,新皇即位才能掃清陰霾,振作朝綱。所以,我適才才請求皇上退位。我有兩個提議,皇上請聽聽看能否接受。其一,皇上可以繼續當皇上,但需立普安郡王為太子,以太子監國理政,皇上依舊是皇上,但不用再操勞,到了皇上不想當皇上的那天,傳位于普安郡王即可。其二,皇上可以繼續當皇上,但以一年為期。一年之后,便要退位,傳位于普安郡王。這兩種辦法都可以讓皇上體面的應對此事,天下也會太平,國家也不會混亂。皇上覺得如何?”
趙構聞言盯著方子安道“看來你早已想好了,考慮得如此精細,看來朕是不得不做出選擇了。”
方子安道“皇上也有其他的選擇,皇上可以即刻下罪己詔退位,起碼落得個勇于面對絕不推諉的美名。皇上也可以選擇拒不退位,則明日一早,臨安大街小巷貼滿關于此事的告示以及謄錄的千百份秦檜效忠書的內容,輿論大嘩,天下大亂。皇上還可以此刻選擇虛與委蛇,假意答應我們,回頭再翻臉將我們抓起來殺了。嗯……這種辦法有些冒險,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會做好了安排,我一死,消息一樣會公開。而且還有知情人史大人在呢,皇上也做不到一手遮天。總之,皇上有充分的選擇權,不像我們,選擇有限。我和湯大人今日進宮,結果無非是兩個,一則生,一則死,而皇上無論如何都會活著,就算退位,也能頤養天年。”
趙構緊皺眉頭沉吟未決,方子安知道要他做這種決定定不容易,也不催促,示意湯思退和自己退到一旁,任由趙構坐在錦塌上垂頭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