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但回到衙門之后的方子安卻沒法再小睡片刻了,因為宋翔執意要和方子安說話,說是想要跟方子安探討一些關鍵的問題。方子安于是請他進了后院公房之中,沏了茶水對坐而談。
“方大人,根據現有的證據,我可以斷定,有人在蓄意的縱火無疑了。適才得你提醒,我找到了縱火者搬運柴草的證據。街道對面民坊之中的柴草垛被人搬走了七八捆干柴,沿途尚有散落的柴草,正是被搬運到那廂房之中作為縱火之物的。縱火者甚為狡猾,酒樓后院便有柴草垛,但是他絲毫未動。我想,他是怕距離火場太近,會容易被人發現。能發現這樣的證據,還得感謝方大人觀察仔細,推斷精密。宋某甚為佩服。”宋翔沉聲說道。
方子安心中有些得意,他之所以在火場之中提出自己的觀察和判斷,其實是有些給宋翔難堪的意思。宋翔什么證據都沒找到,自己卻發現了疑點,做出了判斷,作為一個提刑官而言是件尷尬的事情。
“好說,好說。本人也是瞎貓撞死耗子,胡亂猜測而已。就算我不提出來,宋大人也一定會發現這些疑點之處的。”方子安呵呵笑道。
宋翔撇了撇嘴,他從方子安的神情態度之中感受到了對方的揶揄之意。
“其實……這一點并不重要。我之所以斷定是有人縱火,是因為在八字橋火場,我的手下找到了另外的直接的證據。”宋翔伸手入懷,拿出一件東西緩緩的放在桌子上。
那又是一只陶制酒瓶,和宋翔之前出示的那只一模一樣。若不是宋翔同時又掏出另外一只跟眼前這只擺在了一起,方子安幾乎懷疑是宋翔拿之前的那只陶瓶來糊弄自己了。
“這……”方子安疑惑的拿起那只酒瓶來端詳起來,然后他在瓶底看到了‘姚刀子’三個字。這只陶酒瓶子破損了一些,但是可以肯定,和旁邊那只是一樣的形狀大小,一樣是姚記裝酒的陶瓶。
“根據綜合而來的證據,本人可以給其中一名縱火者畫個像了。此人是個常喝姚刀子酒的男子,身高不高,體態偏瘦……”宋翔沉聲道。
方子安打斷道:“常喝姚刀子酒,這我能夠理解。但你怎知他是身高不高,體態偏瘦的男子呢?”
宋翔苦笑道:“你莫非忘了昨日我跟你說了,有目擊者看到一個行跡鬼祟的男子在東河北街火場左近踩點么?雖然沒有露出真容,但是目擊百姓描述了他的身形體貌呢。”
方子安一拍腦袋,暗罵自己愚蠢,居然忘了昨日宋翔在現場左近走訪過百姓的事情了。
“……這個人或許不是喜歡喝姚刀子這種烈酒,或許只是因為手頭拮據,家境貧窮。姚記的酒可不是什么有名的酒,喝這種劣質烈酒的人也并不多。姚記的店鋪在北關,喝他家酒的也大多是北關門外碼頭上做苦力的以及尋常百姓。姚記之所以用這種粗制的陶罐裝酒,正是因為這樣的陶罐便宜的很,便于攜帶。碼頭上的苦力們可以隨身買了攜帶著,困乏之時便可以喝兩口解乏。我想……根據這些線索,找到這個人應該不難。有個兩三天時間,我便可以抓到他。”宋翔沉聲道。
方子安喜道:“宋大人厲害啊,看來要破案了啊。我期待宋大人抓到這個縱火犯的那天。”
宋翔喝了口茶,抬頭看著方子安道:“抓人自然是要抓的,但在此之前,我有幾點疑問想請教方大人。”
方子安笑道:“都要破案了,還有什么疑問?”
宋翔道:“只是有些疑惑罷了,方大人不介意為我解惑吧。”
“左右無事,只等天明,宋大人想問便問吧。”方子安很響的吸溜了一口茶水,往椅背上一靠。
“昨晚我再一次的細細查看了貴衙的火災記錄,從中有了一些新的發現。這幾日幾場縱火案發生的甚是蹊蹺。比如說……這些縱火案的發生地點很有趣,方大人有沒有發現,每一次發生的火災都發生在貴衙所轄望火塔駐地的同一區域。并且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今晚這兩場火災又是如此。這不得不讓人生出甚多的疑惑。我本來以為,這是有人故意擾亂京城治安,像是匪徒和金人細作的故意所為,是針對我大宋的一種破壞行為。可是,現在我卻不這么看了。我反倒以為……這似乎是對貴衙的一種挑戰行為。說白了,根據我的猜測,縱火者似乎是沖著貴衙來的。不知道方大人怎么看,可否給本人釋疑解惑呢?”宋翔沉聲問道。
方子安心中劇震,果然這個規律還是被宋翔發現了。自己已經刻意的沒有對宋翔說出自己之前的發現,但宋翔自己還是找到了其中的疑點。這并不是方子安希望看到的,方子安只是想讓宋翔來為自己解決這件棘手的事情,讓宋翔去揭露背后指使者的陰謀,利用他來為自己排雷。可是宋翔有所察覺了。甚至他可能已經懷疑此事是針對自己了,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有這種事?我卻沒察覺你說的這種情形。當真是同時發生在我下屬潛火隊所轄的同一區域?我想一想哈,……哎呦,還真是。還真是有些奇怪了。”方子安一臉的驚訝,拍著大腿道。
宋翔皺著眉頭看著方子安道:“方大人果真沒有發現這其中的疑點?”
方子安道:“確實沒有,我可沒有你那么細的心思。我只是覺得蹊蹺,火災案太多了,而且都在后半夜,覺得有人在搞破壞縱火,所以便去你那里報案了。其中這些細節,我還真沒有認真仔細的查勘。”
宋翔冷笑道:“方大人,你今晚的心思便挺細的,你分析縱火方位的時候可不是像你現在說的那么粗枝大葉。你說,縱火者規避望火塔的方位縱火,不惜搬運柴草不怕被百姓發現。如果只是要縱火搞破壞的人,怎會如此大費周折?你似乎明白了結果,所以才有了那么精彩的推斷是么?那種推斷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你心里知道,縱火者是針對你們的,所以不肯讓望火塔發現火勢,才會選擇縱火的位置和辦法的,你又何必否認這一點?你和縱火之人,倒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呢。”
方子安怒道:“這是什么話?宋大人,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聽你這話的意思,倒像是我對你隱瞞了什么。你怎么不說這縱火者是我指使的?我怎知這些人為什么縱火?這正是請你去查明的事情。”
宋翔意識到自己言語太過,忙道:“方大人息怒,我可沒有別的意思。方大人怎么可能跟縱火犯有瓜葛,我的意思其實是,方大人給人一種先入為主之感。似乎知道縱火者的心思而已。”
方子安冷聲道:“宋大人,你查案不也揣摩犯案之人的心思么?這難道有什么不對的么?合理揣測,大膽求證,這難道有錯?”
宋翔擺手道:“沒錯,沒錯。方大人聽我說。你難道不覺得我說的這些細節正表明了這縱火者似乎有意的和你們作對么?我不知道他們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從時間地點和手段來看,他們卻給了我這樣的判斷。”
方子安翻著白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剛剛入仕不久,跟人無冤無仇,也沒得罪什么人。防隅軍衙門只是個不入流的小衙門罷了,根本沒地位。難道還有什么仇人不成?難不成是被我開除的那些不合格的兵士懷恨在心?想故意找茬?那也只是針對我個人啊,犯不著干縱火這樣殺頭的罪行啊,那不是瘋了么?”
宋翔緩緩點頭,嘆道:“也是……城中縱火可是重罪,他們犯不著如此吧。除非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或者是……有恃無恐之人才會這么干。然則……”
方子安心驚肉跳,忙打斷宋翔的話。他不能再和宋翔討論這些事了。越是討論,恐怕便越是要被宋翔想到其中的不正常。
“宋大人,你不是很快就要抓到人了么?抓到了縱火之人,一審問,便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在這里傷腦筋?我這一夜沒睡可撐不住了,你自便,我可要睡一會了。天一亮還有公務,我又不能回家去睡大覺去。沒人體恤我們這些人,我們自己可得體恤自己才是。”
方子安站起身來打著哈欠往旁邊的長椅上走去。往下一趟,轉身向里。
“方大人,我還有些疑問請教呢,你……”宋翔站起身來道。
“方大人要歇息了,宋大人請出去吧。”沈菱兒從暗影里走出來,沉聲道。
“可是……”宋翔道。
“呼嚕,呼嚕。”長椅上的方子安已經發出了響亮的呼嚕聲。
“方大人睡著了,有什么事明日你再跟他說吧。再不走,我可要拉你出去了。”沈菱兒粗著嗓子道。
宋翔皺眉看著佯裝打呼的方子安,氣的跺了跺腳,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