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安緩緩點頭,心中甚為感動,史浩這番話其實說的很有深意。他很睿智,到現在為止,他是唯一一個對自己的身份的界定和認識最為明晰的一個人。他應該是看穿了自己身上的一些東西。
“多謝大人,子安會努力的,不會讓大人失望的。”方子安拱手道。
史浩笑道:“其實我很想問問你,你這次救助百姓的舉動,完全是為了你現在的目的么?”
方子安搖頭道:“當然不是,我救助百姓是完全出自于內心所想,而非是功利的目的。我的想法是要把防隅軍打造出為百姓排憂解難的兵馬,成為百姓的子弟兵。這是我目前希望達到的目標。”
史浩訝異道:“那便好,我最怕的是你功利心太重,反而舍本逐末。嗯……百姓的子弟兵?這個說法倒也新奇。”
方子安道:“百姓的子弟兵,便要視百姓為父母兄弟姐妹,自然全心全意為他們排憂解難了。百姓擁戴,那便立于不敗之地了。”
史浩點頭道:“想法很好,但恐難實現。那需要的不是你一個人這么想,而是要所有人都這么想才成。而且,百姓擁戴的,未必是朝廷喜歡的。這二者之間恐有矛盾。你講如何抉擇?”
方子安笑道:“是啊,也許是我異想天開罷了,這不過是我心里的想法罷了,具體也沒有什么切實可行的想法。不過目前我確實只是想把防隅軍衙門變成一個為百姓做事的衙門,起碼口碑不能太差。”
史浩點頭道:“我同意,官聲口碑很重要,特別是在你這個階段,正是累計資歷聲望之時,百姓的口碑自然是資本。因為你面對的情形還不復雜,只需要對上交代過去,更重要的是對百姓交代過去便成了。一旦你地位高了,你便不得不考慮方方面面的事情了,那便不止是跟普通百姓打交道,照顧他們的需求了。將來你會明白我說的話的。”
“多謝大人教誨,子安謹記。”方子安道。
史浩搖動蒲扇,身子靠在椅背上舒服的扭了扭身子,沉聲問道:“這次去你衙門詢問此事的是楊存中是么?”
方子安點頭道:“正是,我起初不知道他是誰,臨走時他才說他是楊存中,我也是嚇了一跳。這么一件小事,怎么會驚動了這么大的人物前來。”
史浩呵呵笑了起來:“這次的事情可不小呢。往年臨安城颶風過境,損失頗大。去年三場颶風,臨安城死了上百人。今年這么大的颶風,核查的結果只死了三十幾人。本來那晚我都以為這一次怕是要死好幾百百姓的。這樣的結果皇上當然高興。又得知是你防隅軍當晚救援得力,避免了大量死傷,自然是要記首功的。你防隅軍屬于中護軍所轄,中護軍都統制正是楊存中。他又兼著樞密副使之職,自然是重視之極。他親自前往,那是一種姿態,也是迎合皇上的心思。皇上還是愛民的。”
方子安恍然道:“原來如此。這里邊的彎彎繞我卻是一點也不清楚。楊存中臨走時問我跟你有什么關系,我還以為他是知道我和大人熟識,賣了大人面子親自前來的呢。在我看來,這件事朝廷知曉是因為大人上奏了皇上,所以……”
“哈哈哈,你想多了。楊存中跟我關系沒那么深厚的。他雖然跟秦檜不對付,但他卻也不是王爺的人,他是忠于皇上的。兩位王爺誰繼位,他卻是不摻和其中的。他是武官,官階也爵祿也比我高的多了,聲望權力也比我大的多,怎會賣我的面子?秦檜都使喚不動他,何況是我。”史浩笑道。
方子安點頭道:“明白了,他是為了皇上來的。加之我防隅軍也屬于他的管轄之內。這個人舉足輕重,要是他能支持王爺的話,事情便好辦了。”
史浩搖頭道:“想也別想。楊存中只會根據皇上的意愿行事,若非如此,他怎會執掌宿衛二十多年,皇上對他那是真信任,他也是真忠心。咱們想拉他,秦檜何嘗不想。但誰都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楊存中戰功赫赫,當年在柘皋之戰中,率長斧軍大破金軍不可一世的拐子馬,威震天下,世人仰慕。那是和岳元帥韓元帥齊名的名將。也是我大宋的朝廷重器。這樣的人物,豈會輕易偏頗立場,那豈非要左右朝廷大局。”
方子安想了想道:“卻也未必便不能得到他的支持,要看是什么事情。我想,楊存中或許在兩位王爺之間不持立場,但是在一件事上必然是有立場的。”
史浩道:“怎么說?”
方子安道:“戰與和之事上,對待金人的態度上,我相信他一定持有自己的立場。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但身為曾經淤血抗金的大將,和岳元帥韓世忠等人并肩戰斗的名將,他不可能不持立場。”
史浩呵呵笑道:“有見地,我同意,那正是他們那一代人心中最重的東西。不過,這也不過是咱們說說而已,對楊存中,還是謹慎對待,以免稍有不慎,引火燒身。”
方子安笑道:“我也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這等事我是夠不著半點的,我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呢。雖則這次得了些好處,但我衙門里糟心事可還多得是,我還是管好我的一畝三分地為好。”
史浩笑道:“你明白就好。罷了,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不送你了。有什么事,我自會叫你來商議便是。”
史浩閉了眼睛,搖著折扇養起神來。但他沒有聽到離去的腳步聲,睜眼看時,發現方子安還坐在自己面前。笑道:“怎么?你還有什么事么?”
方子安咂嘴道:“大人,有件事我恐怕要請大人示下。”
史浩直起身來道:“什么事?你說便是。”
方子安咂嘴道:“大人還記得當初你答應過我什么事么?”
史浩皺眉想了想道:“你這一問,我有些犯迷糊。我答應你什么了?”
方子安笑道:“大人授官那日在和我乘船游玩的時候答應過我的事,大人莫非忘了?你說,只要我在防隅軍中站穩了腳跟,你便答應將凝月許配于我。這話還作不作數?”
史浩瞪著方子安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還沒忘了這事么?那不過是一句戲言罷了。虧你還當真了。”
方子安愕然等著史浩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人,你莫不是開玩笑么?你自己答應的事,怎可言而無信?你說了,只要我在防隅軍衙門里站穩腳跟,便將凝月許配給我的。我如今的情形,難道算不上站穩腳跟么?”
史浩皺眉撇嘴道:“自然算是站穩了腳跟了,不但站穩了,而且掌控了全局。不過這跟凝月可沒什么干系。我可不是言而無信之人,而是我覺得你還不能給凝月安定的生活。子安,我知道你和凝月兩情相悅,我也不是棒打鴛鴦不通情理之人。但目前的情形,你還達不到我要求的標準。我上次那么說,是想給你一些激勵罷了。我史浩是拿自己女兒當籌碼的人么?”
方子安氣的要命,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史浩這樣德高望重的人居然會耍賴不認賬,心中氣憤之極,卻又毫無辦法。
史浩搖著折扇道:“你也不要這么看著我。我史浩可不是那種作繭自縛,拿自己說過的話便束縛自己手腳的人。”
方子安咬牙道:“我是看出來了,史大人是另外一種人。史大人適才總結過兩個極端,大人便是其中的一種。市井屠狗之輩尚且知道守信重諾,大人卻連他們都不如。”
史浩翻著白眼道:“隨便你怎么說,我不在乎。我還是那句話,想娶我家凝月,你還需努力。什么時候我認為凝月跟了你,你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了,我便同意將她嫁給你。”
方子安怒道:“那總得有個標準吧,我怎知你說的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
史浩想了想道:“這樣吧,我這次再給你個承諾,這次是當真的。我給你半年時間,你若能官升一級,我便將凝月嫁你。”
方子安怒道:“半年便要我升官?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升遷的規矩。三年一考評,我現在七品官,三年才能升一級,你要我半年便升官?那不是強人所難么?你還不如干脆拒絕我得了。”
史浩微笑道:“我相信你能做到,以你之能,這算不了什么。我這還是放寬了呢,我還沒要你升到五品呢,只官升一級而已。你若做不到,那便作罷。”
方子安恨得牙癢癢。沉聲道:“我怎知你這次是不是又會耍賴?我便是做到了,到時候你又反悔,我找誰說理去?”
史浩道:“這次我不會反悔了。”
方子安道:“我不信,除非你發誓。”
史浩皺眉道:“發誓?”
方子安道:“是啊,你發個誓,要是再反悔的話,你便是……便是……一條老狗!”
史浩怒罵道:“混賬,你敢當面罵我是狗?”
方子安道:“我可沒罵您,你反悔了才是老狗,不反悔便不是。”
史浩明知方子安是指桑罵槐的罵自己是狗,卻也無法反駁。沉聲道:“混賬東西,你愛信不信。想要娶凝月,你便得按照我的規矩來。方子安,你倘若覺得不公平,大可不答應,我凝月還找不到好人家不成?”
方子安算是真的見識到了什么叫做無底線。史浩給人的印象是學識淵博令人尊敬的長者,誰料到居然是這么狡猾的人,在凝月和自己的婚事上百般刁難,真是讓人惱火。不過方子安倒也似乎能理解史浩的想法,作為一個父親,又對凝月極為愛護,自然是百般不放心。史浩之所以這般出爾反爾,其實還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能力不能完全放心。他是想多考察考察自己。所為半年升官的條件其實倒也不是真的是他希望自己證明什么,而是他要延長考察自己能力的時間。自己應該做的便是讓他相信自己能夠保護凝月,那才是問題之癥結所在。
“好,我接受這個條件。半年便半年。史大人是我尊敬之人,我相信大人不會再反悔。如果大人這次再反悔的話,我便敲鑼打鼓滿大街去宣揚此事,叫滿城的人都知道大人的真面目。”方子安咬牙道。
“你敢!”史浩怒道。
“大人認為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是我不敢的么?都是大人您逼的,大人可是知道我一旦被逼到絕路上,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的。”方子安也瞪眼道。
史浩瞪著方子安半晌。終于擺了擺手道:“罷了,就這么著了。你可以走了。”
方子安一拱手,氣呼呼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