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安甚為驚訝,史浩這話可真的是說到點子上了,他是個清醒的人,他說的完全正確。大宋最不缺的便是文人,會寫詩作詞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但真正能經世治國之人卻寥寥可數。以至于秦檜這樣的人都在可以把持朝政,都可以任意胡作非為,朝政官員趨炎附勢,則正說明了其實大宋士大夫階層的墮落無能和無恥已經是一種風氣。
“史大人所言極是,子安深以為然。子安也從不以能寫幾首詩詞而自傲。子安并非這等淺薄之人。”方子安沉聲道。
史浩轉身看著方子安道:“子安,我有幾個問題想跟你探討探討。我希望你說真心話,而非作敷衍之語。你可能還不了解我。我最恨作違心之言的偽君子。哪怕觀點偏頗,只要是發自真心,我都不會見怪。畢竟見識高低和虛偽欺騙是兩回事。”
方子安神情肅然,點頭道:“史大人盡管問便是,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史浩點點頭,搭在桌上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八仙桌發出單調枯燥的噠噠聲。突然間,史浩停止了敲擊,沉聲問道:“子安認為,岳飛是死在何人手中?我的意思是,人人都說岳飛是秦檜構陷所殺,被奸賊害死的。你是怎么看的。”
方子安嚇了一跳,史浩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開口問的便是如此尖銳的問題。
“這個問題……似乎太過尖銳敏感。在下只一介小民,可不能胡言亂語評論這件事。觀點或許有所偏頗,又或者有大逆不道之言,恐不便評論。”方子安道。
史浩皺眉道:“你是何意?”
方子安忙道:“在下的意思是……對于這件案子的討論,可能會涉及當今皇上。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有什么不當的言辭犯上,若是傳了出去,怕對史大人不利。”
史浩呵呵笑道:“你大可放心。這不過是你我私底下的言語而已,不會傳出去的。莫非你認為我史浩是個誘你說出不當言論,然后散布出去于你不利的卑鄙小人么?”
方子安擺手笑道:“不不不,絕無此意。”
“那便如你所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史浩沉聲道。
方子安吁了口氣,咬牙道:“也罷,在下便斗膽胡言了。關于岳元帥之死,民間自有許多言論。絕大部分都講罪責歸咎于奸相秦檜之手。都說秦檜是殺害岳元帥的罪魁禍首。天下人每提此案,無不痛罵奸相殘害忠良。這已然成為了絕大多數人的共識了。”
史浩微微點頭道:“是啊,難道不是么?”
方子安沉聲道:“在下也認為,奸相秦檜必是對岳元帥恨之入骨的。原因很簡單,主戰主和之間并無調和的余地。岳元帥收復中原之日,便是奸賊秦檜授首之時。所以秦檜必是想要除之而后快。天下人將岳元帥之死歸于秦檜之身,那可沒冤枉這個老賊。說他是主謀也不為過。然而,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老賊秦檜雖位高權重,但他真的敢殺了岳元帥么?岳元帥在我大宋乃軍中之神,聲望高隆,人人景仰。秦檜雖是宰相,真敢毫無顧忌的殺了岳元帥這樣的人物么?他有這樣的膽量?便不怕犯了眾怒,惹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將他碎尸萬段么?最主要的是,皇上會容他一手遮天,容他胡作非為么?他的權勢雖高,但能高的過皇上么?”
史浩雙目炯炯,瞪著方子安,沉聲道:“然則你是想說什么?”
方子安沉聲道:“天下奏案,必斷于大理,詳議于刑部,再上之中書,最終決于人主。像岳元帥這樣的朝中舉足輕重的重臣,其罪案議定而決,必將慎之又慎,程序上更是不得有半點疏漏。也就是說,就算秦檜等人對岳元帥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但案子最終還需‘決于人主’。要殺岳元帥,最終需要的是皇上的御批首肯。秦檜便有一萬個想殺岳元帥的心,但若皇上那里通不過,也是枉然。反而會落得個反噬自己的下場。岳元帥最終被殺了,那說明了什么?說明了希望殺岳元帥的可不僅是秦檜及其黨羽,最終那還是皇上的意思。你若問我岳元帥之死到底誰才是幕后的罪魁禍首。在下不怕說出大逆不道之言,恰恰是當今圣上要殺岳元帥,秦檜當然也是罪魁之一,但決定權卻是在圣上手中的。”
方子安這一番話倘若在市井之間說出來,怕是立刻便炸了鍋。他的話似乎不但為秦檜老賊在開脫,而且將矛頭對準的是當今官家,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當街打死還是輕的,誅九族也不為過。可是,他面前的史浩聽了這樣的話,卻居然平靜的像是一塊石頭。
“你的意思是皇上想殺了岳飛,不過借秦檜之手罷了,是也不是?”史浩沉聲道。
方子安微微點頭道:“怕正是如此。”
“然則,皇上為何要殺忠臣良將呢?當今圣上難道是位昏聵之君么?他難道不知,有岳飛在,恢復中原,中興大宋有望么?岳家軍百戰百勝,金人聞風喪膽。紹興十一年,岳家軍打到了朱仙鎮,差一點便收復了汴梁。皇上又為何要自毀長城,自斬臂膀呢?”史浩再問道。
方子安沉聲道:“我大宋太祖立國便定下了重文輕武的祖訓,原因自然不言而明。便是因為太祖乃武職起家,黃袍加身得了天下。為了避免同樣的事重演,自然需要避免武將坐大。故而定重文輕武之策,設計了一整套的朝廷架構分權,便是為了防微杜漸,確保江山穩固。所以,當今官家心里不可能沒有武人坐大的顧慮。岳家軍越是善戰,岳元帥越是無敵,這方面的顧慮恐怕只會越大吧。岳家軍百戰不敗戰功輝煌,殊不知每一戰勝利,其實都讓他們更加的為人所忌憚。亂局之時,自然不會去考慮如何遏制武官的勢力擴大,因為需要他們去和金人死戰。而一旦局面穩定下來,則必然要整治武官,奪其兵權,保證朝廷不為武人所牽制,不留隱患了。我想,這或許是當今官家要殺岳元帥的動機之一吧。”
史浩緩緩點頭,他本來以為方子安會如同官員們和有識之士私底下所猜測的那樣,以皇上擔心岳飛真的如他出兵喊出的口號說的那般最終迎回二圣,威脅到他的皇帝之位作為理由來陳述皇上殺岳飛的動機。但方子安卻用了更為根源的角度去解釋了這一切。這樣的說法其實更具有說服力。大宋立國便是建立在武人奪權的基礎上的,所以后世歷代都竭力避免這樣的情形發生。太祖當年打下江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杯酒釋兵權’,收回了武將們手中的兵權。其后每一代官家都不會容武人坐大,這是大宋朝最為敏感的東西。
岳飛的實力和聲望確實在當年已經到了一個讓人不得不擔心的地步。皇上生出殺心,確實并非不可能。
“……皇上有了猜疑和擔心,再有秦檜等人的推波助瀾,讒言攻擊。再弄出一些張統制謀反的假證據來誣陷。這種情況下,皇上便決意殺了岳元帥以求得皇位穩固也就不足為奇了。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比如,我聽說岳元帥為人耿直,多次惹得皇上不高興。岳元帥曾經高舉‘迎回二圣’的大旗,這些恐怕都會對皇上的心理產生影響。岳元帥不好美色,不愛財物,無欲無求,這更讓有些人恐懼和擔心。一個人對金錢美女都無所欲所求之人,會被理所當然的認為必有其他所圖。總之,岳元帥之死乃千古冤案,讓人憤怒和絕望。但也不得不說,這是種種局面作用的結果。秦檜老賊罪不容恕,岳元帥引起皇上的猜忌和不快怕也是另外的原因。岳元帥這等千古難見的忠臣良將之死是我大宋的巨大損失,中興之想就此化為泡影,讓人扼腕嘆息,難以釋懷。沒有岳元帥這樣的人領軍,我大宋怕是永遠無收復河山之望。不過,當今官家怕是也根本沒想著要收復河山了。”方子安嘆息著搖頭,神情甚為沮喪。
史浩靜靜聽罷,看著方子安緩緩說道:“子安,請允許我收回之前的話,你不但有文才,更有見地。雖然你的看法未必便是真相,但以你如此年紀,能將此事思慮到如此的程度,已然殊為不易。現在我可以放心了,王爺有幸,能遇到你這樣的人,我想我大宋將來要多一個良相了。”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可莫要這么說,我一番胡言亂語,史大人不見笑便已經謝天謝地了。在下這些想法有些大逆不道,難得的是史大人居然沒有斥責在下,這讓在下已經很感謝了。”
史浩正色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又何必遮遮掩掩。我當著皇上的面也曾指責過他。不過,我必須跟你說明一點,在我看來,當今皇上還是一位圣明之君的。不得不說,我大宋能有今日局面,在靖康國難之后能夠重延國祚,皇上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勇氣的。若非皇上力挽狂瀾,我大宋可能就此便滅了。我想,這也能解釋為何皇上偏向于同金人議和,以換取天下安寧。他是想保住大宋來之不易的局面,不肯做殊死一搏,不肯拼的魚死網破。皇上有皇上的擔憂,朝中大臣和普通百姓是很難理解的。秦檜善迎合皇上之心,又肯為皇上背負罵名,我想這也是他為何能容忍秦檜所為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