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安沉吟無語,他當然聽懂了周鈞正的話意。周鈞正的意思是說,能不能殺掉秦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能喚起朝野官員百姓心中的反抗之心,成為鼓勵天下人反抗秦檜的導火索,那也是一種成功。當今朝廷,秦檜專權十多年,已然根深蒂固,已然織就了一方巨大的黑幕將所有人籠罩在里邊,讓萬馬齊喑,讓天下人都已經變得麻木,忘記了中興大宋之念和大宋所受的屈辱。他要喚起人們的覺醒之心。
方子安當然欽佩周鈞正的這種以身飼虎的勇氣,大義凜然的的慷慨,但也覺得先生的想法也許只是一廂情愿。在方子安看來,一次失敗的刺殺能喚醒多少人心中的反抗之念?相反,秦檜會乘機殺了參與之人,并乘機牽連攀扯,制造更大的恐怖來震懾天下人,反而會讓更多的人因為恐懼而退縮。這到底是賺了還是賠了?更別說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
“先生,學生欽佩您的作為,學生也理解您的想法。但豈不聞‘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生若是能活下來,豈非更鼓舞更多的人反抗?何必非要死呢?先生能活下來,便是對秦檜的巨大打擊。就算刺殺沒成功,那也會讓秦檜氣的吐血呢。”方子安道。
周鈞正微笑看著方子安道:“子安,你的一片心,老夫能感受的到。你能來探望我,能為老夫奔走,我已然很欣慰了。你既然識破了我的想法,我也不隱瞞。是的,老夫逐你出門墻,便是擔心牽連到你。在老夫看來,你是可造之材,老夫豈能將你拖入此事之中?老夫行將就木之人,蹉跎一生,此身早已無用。而你則不同,你還有大把的年華,你身上有無限的可能。老夫做不到的事情,也許你能做得到。子安,你那兩句詩寫的很好啊,寫到了我的心里。‘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是啊,我大宋半壁江山淪喪,連遭金人羞辱,所有我大宋軍民的額頭上都刻著一個大大的‘恥’字。唯有收復山河,方可洗涮掉這個‘恥’字。否則,我大宋上下永遠都無心氣,都要生活在恥辱之中。老夫已經七十多歲了,我將帶著這樣的恥辱而死去,老夫不希望后世子孫都帶著這樣的恥辱活著。所以,老夫必須要做些什么。秦檜老賊不死,朝廷北伐無望。他不死,忠良之臣,主戰之人無出頭之日。永遠等不到大宋中興的那一天。所以,我才謀劃要刺殺他。因為他掌權多年,皇上對他百般信任,靠著其他手段已經扳不倒他了。所以才選擇了這條極端的路。子安,其實;老夫很高興,我周鈞正一輩子為大宋沒有做些什么,但臨到老朽,卻血性不改,做了這一番驚天動地之事,老夫其實心滿意足了。”
方子安緩緩點頭,他理解周鈞正說的話。自己來南宋三年,雖然大宋越發的繁榮富足,但是整體百姓的氣質卻帶著一絲絲頹廢和壓抑。因為每個人心頭都壓著幾塊大石頭。靖康之恥,大宋兩代帝王被擼去金國,嬪妃帝姬甚至是皇后太后都淪為金人的玩物,被恣意凌辱。后來,在收復中原有望的情形下,朝廷卻簽訂了屈辱的和議,大宋竟然向金人稱臣納貢,當今皇上都是金人冊封的,所有大宋的臣民都平白的更矮了一截。奇恥大辱之下不思反擊抗爭,卻茍安于臨安,朝廷無能,百姓豈有心氣?所有人都帶著內心深處的屈辱感生活著,這便是現狀。周鈞正顯然不想這么死去,所以他策劃了這次刺殺,希望能鏟除秦檜這奸臣,扭轉這種偏安一隅,只圖茍安的局面,讓朝廷重燃斗志。這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一次刺殺,準備的實在不夠充分。我該勸說其他人再忍耐忍耐的。他們太性急了。可是老夫理解他們,誰能不急呢?誰肯繼續忍耐下去呢?失敗了便失敗了吧,我一點也不責怪他們。大不了一死罷了。子安,你的心思老夫都明白,你說有人肯幫我們,這讓我很是欣慰。因為老夫知道朝中還有人肯出手幫我,這便是希望之所在。然而,你怕是低估了秦檜老賊了,他是絕對不肯饒了我們的,我若寄希望于活著出去,反而會因此牽連更多的人,會讓更多人被老賊殘害。你就不該來探望我,秦檜老賊奸詐之極,他之所以故意延緩案件的審訊,便是在等有人出面營救。他張大了羅網在等著呢。所以,老夫絕對不許你再為此事奔走。你若還認我為師,便要聽我的話。萬不能禍及其他人,不能讓秦檜趁此機會殘害更多的人。”周鈞正沉聲道。
方子安急道:“可是……學生怎能讓先生身陷死地而漠然視之。學生如何心安?”
“子安,你切莫這么想,這是老夫自己選擇的路,跟他人無關。老夫既不需要同情救援,更不需要憐憫。老夫完全知道此事的后果,早已心有準備。子安,你回去吧,秋闈快到了吧,你一要好好的考試,一定要高中。老夫一向對你寄予厚望,你以后一定會比老夫強的多。我這一輩子脾氣太硬,以至于滿腹之志未能報效朝廷,被排擠在外。你和我不同,你善于結交人,比老夫要好的多。你要努力,我大宋的將來靠你們,大宋人額頭上的恥辱需要你們來洗刷干凈。你們這些后輩責任重大。老夫特別對你寄予厚望,因為你是老夫的學生,老夫不許你平庸。”周鈞正道。
方子安皺著眉頭不說話,周鈞正卻笑著指著食盒里的一只肥雞道:“撕另一只雞腿來,我要大快朵頤一番。這里的伙食太差了,我要飽餐一頓美味。”
方子安忙扯下雞腿遞進去,周鈞正接過去一邊喝酒一邊大嚼雞腿,吃的酒水淋漓嗒嗒有聲。一壺酒喝完,一只雞也吃完了,其余的菜也都吃了些,周鈞正終于打著飽嗝滿意的笑了。
“舒服,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老夫能在這囹圄之中喝到好酒吃到好菜,當真心滿意足。而且這酒菜是你送來的,老夫唯一的學生,更是讓老夫欣慰。老夫無兒無女,心中將你視為半個兒子,你能來,老夫很開心。子安,你回去吧,今日之后,你便不要再來了。你若還認我這個老師,便聽我的話,不要再牽扯到這件事里,我不希望你也卷進來。”
方子安不知道還怎么勸說周鈞正,因為周鈞正將所有的理由都說的清清楚楚,將自己勸說的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自己實在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勸說的角度。論口才,方子安可絕對不是周鈞正的對手。本來今日滿懷希望要來勸說周鈞正的,也本以為周鈞正一定會配合自己的行動,誰料想竟然是這樣的局面。
“先生,學生還是想勸您三思。顧惜有用之身才是。活著才能跟老賊斗不是么?”方子安還想做最后的掙扎。
“子安,莫要多言了。再啰嗦,老夫便生氣了。子安啊,有時候死才是一種最有力的斗爭。你若連這都不懂,還怎么成為我周鈞正的弟子?去吧,回去好好的想一想,你便明白了。我這把老骨頭最后的作用便是以死明志,以死相抗,以死讓天下人明白,我大宋朝廷有不畏死之人,無時無刻不記得我大宋之恥,無時無刻不希望我大宋中興,一血恥辱。你去吧。”
周鈞正冷聲說罷,轉過身往牢房里邊走去。
方子安叫道:“先生,先生,可否再想一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別的兩全其美之法。”
周鈞正卻沒有回頭,每走一步,他身上的鐐銬上的鐵鏈便嘩啦啦的作響,他的背影也一步步的沒入石室內的黑暗之中。黑暗中,傳來他冷冽的聲音。
“方子安,你可以走了。再糾纏的話,老夫便叫人趕你走了。”
方子安心中難受之極,卻也無可奈何。他緩緩跪在地上磕頭,輕聲道:“先生保重,學生暫且告退。過兩日學生再來看您,給您送好酒好菜。先生萬萬保重。”
黑暗之中悄無聲息,再無半點回應。方子安只得起身來收拾東西,一步三回頭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