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邊陲小城的破舊酒肆里,燈火灑向窗外,迎著飄揚雪花,一直蔓延到小巷盡頭。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尤其鎮守西北門戶的壺州三郡,已連落了三場大雪。
穿過那扇泛黃木門,酒香摻著嬉笑吵嚷彌散蕩漾,不知去向。
置在火爐旁的方桌缺了一角,用碎瓦墊著,搖搖晃晃。桌上一只銅鍋沸水翻騰,隨著一同擺動。鍋里的大片鮮肉像船兒般搖曳,鮮嫩誘人。
如今的天下,誰人不知火鍋美味?
提及此物,又有幾人不會想起那位挽大廈于將傾的傳奇人物。
木門吱呀作響,凜冽寒風倒灌進來,夾著一道粗獷叫喊聲。
“老瞎子,今兒個還有啥新鮮玩意不?”
大步踏進門檻的漢子摘下貂帽,抖落滿身掛雪。
坐在火爐旁身著一襲長布衫的盲目老者停下聲音,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沖著另一旁的店小二道:“再溫六兩酒來。”
走進門的漢子咧嘴大笑,同酒肆里眾人打了聲招呼,挑了條靠近火爐的板凳坐下,口里還不停抱怨著:“親娘咧!要了命的鬼天氣,能活扒人一層皮!”
旁邊有人打趣道:“不在家摟著老婆孩子熱炕頭,誰叫你出來鬼混?”
漢子伸手接過小二遞來的酒碗,邊笑邊罵道:“狗日娘養的跑出來鬼混!”
四周哄笑一堂,震得爐中炭火愈亮了幾分。
老瞎子默默捧起茶盞潤著喉嚨,也不出聲打攪。
直到插科打諢的聲音漸小,有人扯著嗓子開腔發問。
“老瞎子,你說你一沒見過世面,二沒上過沙場。”
“那位大人的事情,你咋就知道那么清楚?”
身旁有人附和道;“怕不是胡亂杜撰來專為騙人酒錢的伎倆。”
老瞎子既不開口爭辯,也不出聲反駁,褶皺臉龐上更看不出半分慍色。
良久,放下手中茶盞,緩緩起身,摸索著拾起拄在一旁的竹棍,踱步繞過人群,語氣平和道:
“講不講,由我。”
“信不信,由你。”
火爐內忽然砰的一響,木炭爆鳴,蓋過眾人說話聲。
漢子嘿嘿一笑,趁機打了個圓場道:“管他講的是真是假,還不是就著酒下了肚。”
“肉熟了,來來來!喝酒吃肉!”
話說完,又轉過頭去沖著老瞎子擠眉弄眼,渾然不顧對方看不看的到。
“老瞎子,今兒還講不?不講就坐下吃肉!”
老瞎子語氣毅然:“講。”
漢子瞪大了雙眼,暗罵老東西不識抬舉,沒好氣道:“講個啥?”
老瞎子眉目低垂,忽然抻了抻洗到發白的長衫,罕見笑問道:“講個啥?”
“講那青衫俠客百騎平遼陽,千軍蕩河州。”
“講那步衣少年拳開青云擂,劍鎮忘憂樓。”
“講的是中原烽火狼煙漫,國破家亡山河殘。”
“講的是千秋浩劫逢亂世,大廈將傾無人挽。”
“講那少年乘風扶搖起,劍落九州八萬里。”
“講那碧血丹心昭日月,豪氣干云共赴死。”
老瞎子說著說著,扔下拐棍,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著哭著,哭彎了腰。
酒肆中人人瞠目結舌。
唯有背對眾人坐在墻角的青衣男子紅了眼眶。
從走進這間酒館到現在,他始終一言不發。人們也只當他是外鄉路過歇腳的行客,并未打擾。
現如今,他從懷中掏出兩只破舊酒杯,仔細斟滿,端到老瞎子面前。
一杯留給自己,一杯塞到老瞎子手里。
“這杯酒,我敬您。”
聽到這句話這道聲音的老瞎子,身形一滯,如遭雷擊。
青衣男子一飲而盡,留在柜臺上數錠花白銀兩,轉身推門,迎著風雪離去。
后知后覺的老瞎子顫顫巍巍喝下那杯酒,喝得一滴不剩,生怕漏了分毫。
再然后,淚流滿面,哭卻無聲。
嘉佑元年冬,受封為北境鎮邊王、新朝護國公兼數不清多少空前殊榮的青衣大宗師,辭官卸印,一聲不吭離開京城,離開那座煥然一新的廟堂。
臨走時,留書一封:將所得金銀財物撫恤軍屬,散與慘遭戰禍無家可歸的流民百姓。
大周新朝,大到州郡,小至鄉縣,皆在城街最矚目處,豎起一道又一道石碑。
碑上唯有四字;俠義江湖。
得天道庇佑延綿氣運千載的九宗十三派,再沒了那份高人一等的心氣。這座見證過風流無數的江湖,破而后立,向陽而生。
當然,被強行推到盟主寶座上的另一位武道宗師,卻并不這么想。方言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那個挨千刀的臭小子,打到他神志不清。
青州城內,新開張的江湖酒樓,熱鬧非凡,生意極好。掌柜的是一對兄弟,一個斷了臂,一個 殘了腿。據說揭匾那日,大街上莫名其妙冒出個尖嘴猴腮的乞丐,非說掌柜的欠他一頓好酒。
而今打著云海二字旗幟的商會,幾乎遍布天下各地。有人說那位新掌權的云公子,野心極大,要把生意做到海外去。
朝堂里百廢待興,好在新君賢明,頗有城府。前朝留下的班底還在,內外同治后,十三學宮又有夫子大儒先后入仕。一時間站在金鑾殿內的朱紫權貴,表面和氣,背地里又不知分了幾門幾派,誰又是誰的摯交故友,誰又是誰的袍澤門生。
年輕皇帝忽然想起那家伙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帝王權術,最叫人頭疼。
月余間,那道遠離朝堂遠離江湖無事一身輕的快活身影,走南闖北,無問西東,看了許多不曾看過的風景。
臘月初六,垚山落了第六場雪。
他終于停下四處奔波的腳步,準備登山。
一襲青衫換了白衣,不變的是腰間那柄古樸佩劍,和未被歲月磨平棱角的少年模樣。
寒風蕭蕭起,
登山路,八千里;回眸處,多風雨。
他展顏含笑,衣袖揮舞間,憑空生出些漆印斑駁的破爛杯盞。
一杯又一杯懸空而立。
漫天云霧如雨落,入杯即化作佳釀。
酒香彌漫四散,宛若仙人手筆。
整座落雪垚山,忽風止雪休,萬物沉寂。
再然后,一道醇厚嗓音乘風而起,御雪而行。
“我以杯酒敬春秋。”
“我以春秋敬天地。”
“敬二十三年來天下黎民苦。”
“敬二十三年來鐵衣裹枯骨。”
“敬二十三年來中原江湖俠義客。”
“敬二十三年來日月河山盡王土。”
“敬二十三年君守國門臣死社稷。”
“敬二十三年書生膽氣文人傲骨。”
“敬二十三載悲歡聚散多別離;”
“敬二十三載世事浮沉榮與辱。”
“敬二十三載歸去來兮少年郎;”
“敬二十三載星月迢迢風塵路。”
十二杯酒過后,那道挺拔堅毅的身影,哽咽失聲,掩面痛哭。
少年郎,少年郎。
縱滿面塵霜,仍少年模樣。
淚眼朦朧間,他竭力站直了身體。
山的另一邊,一道又一道銘刻在心頭揮之不去的人影,沖著他露出溫和笑容。
每個人手中,都整齊端著一杯又一杯酒。
一只冰涼纖嫩的手掌忽然將他牢牢攥住。
少年驀然回首,看見一張如夢似幻的燦爛容顏,在沖著他笑。
一如那年大雪時節,
少年少女初次相遇。
昳昳風華,芙蓉勝雪。
她還在,一直都在。
少年破涕為笑,一只手攥緊她的手掌,另一只手高舉起第十三杯,亦是最后一杯酒。
“初入江湖,幸與諸位相逢。”
“最后這杯酒,不敬天地,不敬春秋。”
少年一語未罷,灑然起劍,煌煌沖天。
九州大地,皆有浩然劍意順勢而起,遙相呼應。
“江湖無酒不醉,把酒無劍不歡。”
“這杯酒,敬你們,敬這座你我相遇相識相知的江湖。”
“諸位,且與我共飲此杯快意風流。”
“諸位,且盡興!”
一對神仙眷侶般的風流人物,
才入江湖,便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