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長歌風起青萍第104章 王芬之死冀州信都,州衙,第三日午時。
王芬、襄楷以及陳逸等人圍在屏風前,仔細的端詳著屏風上的一副帛畫。
畫上青山綠澗,蒼松翠柏,在綠澗旁一塊突兀的巨石上方一只老虎懶洋洋的趴在上面,碩大的腦袋耷拉在前腿上,眼睛半睜半閉,一道道縱橫的紋路鑲嵌在黃白相間的毛發上,額頭上一個“王”字若隱若現。
“都說這蔡魚畫的一手好畫,山水蟲鳥無有不像,但是這只大蟲也太名不符實了吧?你瞧瞧這憨態可掬的樣子,哪里有半分百獸之王的兇猛和王者氣概?倒像是一個受盡了欺負的小娘子一般!”王芬在帛畫上指指點點笑道。
陳逸點了點頭,說道:“明公說的極是。不過,也許是我孤陋寡聞,竟然從來沒有聽說過蔡魚會畫大蟲,倒是知道他的山水畫勻紅點翠筆墨橫姿。山的壯闊,水的靈韻以及釣魚人的悠閑和飄逸盡在其中。明公這幅帛畫不會是別人彷制的吧?”
“哈哈!”王芬哈哈一笑,指著陳逸道,“知我者文治也!此蔡魚非彼蔡魚也,此乃小兒找本州工匠蔡魚所畫的。”
特么的,這是什么重口味?
竟然在市井中尋了一個工匠冒名頂替畫了一只垂頭喪氣的大蟲,還要冠冕堂皇的掛在州衙中!
襄楷和陳逸對視了一眼,開口問道:“明公,你讓那蔡魚畫這一幅畫是什么意思?”
“都說泉翁料事如神,今日一看,原來這世上竟也有你泉翁不知道的事情,哈哈。”王芬故作神秘的笑了笑,一聲高喝,“拿筆來!”
侍從急忙從案桌上取下狼毫遞給王芬,王芬手執狼毫霸氣的站在屏風前面,在徽硯中沾上濃濃的松煙墨,揮毫疾書。少頃收筆,“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十四個大字躍然紙上。
端的是:銀鉤鐵畫,龍飛鳳舞。
襄楷和陳逸二人一怔,心中念頭一轉,旋即臉上堆滿笑容拍手叫好:“嘖嘖嘖,明公這一手書法筆走龍蛇入木三分,可謂一絕。我想就算是杜操,崔瑗在此只怕也只能甘拜下風!”
杜操即杜度,魏晉之時因避魏武帝曹操諱,后世歷代的史書和傳記中均記載為杜度。杜操和其弟子崔瑗都是漢章帝時期著名的書法家,一手草書冠絕天下,時人并稱為“杜崔”!
聽著二人的贊嘆,王芬一手撫著頷下髯須,一手捏著狼毫開懷大笑道:“杜崔二人乃是書法前輩,王某怎敢與杜崔二人媲美,泉翁、文治謬贊了,謬贊了!不過說到這字啊,兩位可曾看出這其中含義?”
“這?襄某不才,未知明公深意,可否請明公示意?”
“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再過上兩三月,當今天子就要到本州巡授了,泉翁,你說這算得上是龍游淺灘嗎?哼,倒是不管是真龍還是偽龍,只要到達了我冀州地界,是龍就得盤著,是虎就得臥著,還不是任由我等炮制?”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這老小子是只豬嗎?這是想將所謀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難道就不知道臣不密則,幾事不密則害成的道理嗎?
還龍游淺灘,虎落平原,我特么的是那犬啊?我特么的是蝦,真瞎!竟然找你合謀當今天子?若不是早知道天子會巡授河間,若不是知道這老小子易于掌控,我特么的要是敢找你,我就是豬!
襄楷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卻堆起一副笑容贊嘆道:“好,說的好!果然不愧是八廚中的王冀州,我等欲行大事就得有這種舍我其誰的氣度!”
“報!”王芬正欲點頭稍吐心曲,突然聽得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親隨從門口疾步奔了進來,“啟稟大人,我等之前聯絡的臥牛山‘風雨雷電’、黑瞎子溝‘鷹翼雙飛’以及大王莊、小泥堰等地的義士前日夜間全部命喪悅來客棧!”
“你說什么?”王芬大吃一驚,心情頓時就像那去青樓的時候已經和頭牌做足前戲正待入港,突然聽到夫人由遠及近的 喊殺聲一般,手中的狼毫啪嘰一聲掉在地上,墨汁飛濺。
襄楷一把抓過那親隨,低聲喝道:“怎么回事?為何前日夜間的事情現在才報來!”
“稟真人,那悅來客棧前日晚上就一直閉門,再無人出入,我等初時以為是‘風雨雷電’等義士為了隱藏人手特別囑咐的。直到一個時辰前,我們兄弟在街上巡邏的時候才發現城門外貼著一張告示才知道他們已經全部遇難!”
說著,那親隨從懷中掏出一張告示出來,只見告示上寫到:臥牛山、黑瞎子溝、大王莊悍匪意欲謀反,為肅我冀州民風,還冀州子民郎朗晴天,特此斬之!
“情況屬實嗎?”
“屬實,我等兄弟已到悅來客棧查證屬實!”
常言道:禍不單行,福無雙至。顯然今天的日子并不適合王芬,老天爺也似乎在故意作弄王芬一般。
王芬還未從悅來客棧的事件中回過神來,又聽得門外一聲疾呼,又是一道人影闖了進來,那人氣喘吁吁,大汗淋淋,顯然是長途奔襲所致。
王芬緊緊的按著案椅的扶手,定了定神,看著自己一直留在京中的長隨問道:“發生了什么事,如此驚慌?”
“大人,昨日上朝,太史令陳興上奏陛下‘北方有赤氣,東西竟天,當有陰謀不宜北行。’陛下采納其奏折,下旨取消河間巡授!”
這特么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夜之間就全部變天了?說好的三山五岳俠士合力一擊呢?怎么特么的皇帝也出爾反爾了,說好的金科玉律呢?說好的代天巡狩呢?
王芬揮了揮手,跌坐在案椅上無神的看著襄楷,嘴里碎碎叨叨的像一個說媒的老嫗:“泉翁,是不是我們身邊出了奸細?泉翁,是不是朝廷已經知曉了我等的計劃?泉翁,這可如何是好?泉翁,快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襄楷沒有理會王芬,只是呆呆的看著帛畫上的那十四個大字,只覺得格外的刺眼。
“麥隨風熟,梅逐雨中黃”麥子熟了,青梅黃了,冀州又將迎來一場大的豐收。
可是,我們的冀州刺史王芬聽著那門外的夏雨,卻格外的煩惱,那綿綿的夏雨就仿佛此時的心情一般的冰冷。
幾天的逃亡生活,王芬已經度日如年,整日里恍如驚弓之鳥一般,只要稍稍聽到一些刀戈之聲和吶喊之聲,就以為是來抓自己的。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了幾天,終于一頭扎進了這座信都郊外的孤寺中。
雖然“黨錮”之時,王芬也曾下過獄,也曾一路的流亡,但是那個時候他還年輕,他也還有自己的堅持。可是現在呢,在這冀州一州之首上坐了三年,他已不再是那個時候的他。
他已經心得意滿,他已經躊躇滿志,他已經沒有了當初的錚錚傲骨,他有的只是對榮華富貴的孜孜追求,有的只是對生死和家人的眷戀,他從大漢赫赫有名的八廚變成了一個意圖謀立新帝的反賊,也從一個不懼生死的名士變成了一個怕死鬼!
一道幽深空洞的“吱嗝”聲在寂靜的夜里陡然響起,寺廟的大門被輕輕的推開,一道冷風夾雜著雨水撲了進來,地上燃著的篝火猛地忽閃了好幾下,坐在火邊的王芬猛的打了一個寒顫,看著周圍毫無藏身之地的大堂,恨不得立即打個地洞鉆進去。
“明公,勿用擔心,是貧道!”一道熟悉的聲音及時響起,王芬訕訕的回過神來,又湊近篝火邊搓了搓手:“哦,是泉翁回來了?辛苦泉翁了,現在外面的風聲如何了?”
襄楷取下斗笠,將身上的雨衣輕輕掛在一旁的佛像上,又從手中的食盒中取出兩道小菜、一壺小酒和一個酒杯出來擺在案桌上,柔聲說道:“明公但請放心,目前朝廷并無任何的舉動。你先墊吧墊吧兩口,貧道再與你細說我們的下一步計劃!”
“真的沒有動靜嗎?”
“當然是真的,貧道什么時候打過誑語!”
沒事就好!
王芬點了點 頭,急忙握起筷子嘗了一口菜,只覺得齒頰留香,快凍僵了的身體漸漸溫暖起來,一顆死去的心也仿佛跟著活了過來:“這信都歸云樓的菜果然美味,泉翁你吃了嗎?要不一起來兩口?”
襄楷端起酒壺輕輕的斟滿酒杯遞給王芬,搖頭說道:“你知道貧道雖然以身侍道,但卻不禁口食之欲,貧道在歸云樓早已用過大快朵頤了。這菜是貧道專門為明公備下的,明公勿需再管貧道,但用無妨!”
“既然如此,那芬就不客氣了!”王芬點了點頭,接過襄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本來按照原計劃,只要劉宏北巡河間,我等便可以討黑山賊的名義聚兵一舉拿下劉宏,逼其讓位于合肥侯。
可惜上天不憐憫,那臥牛山義士等人莫名其妙的慘死在悅來客棧中,而太史令上朝時一句‘北方有赤氣,東西竟天,當有陰謀不宜北行。’便讓我等的努力付諸東流!”
“誰說不是呢!若非那狗賊一句話,劉宏退位,合肥侯登基必成定局,這天下如今或者已是另外的一番局面。”
“哎,此等狗賊實在該殺!”王芬扼腕長嘆,又飲了一杯酒,想了想自己的處境,心中又開始忐忑不安起來,“泉翁,雖然朝廷表面上目前暫無動靜,但據我所知劉宏御下仍有為數不少的繡衣御史,專干密查偵緝之事。
泉翁,你說當初悅來客棧之事以及太史令陳興等人是否已經知曉了我等的計劃?不然為什么會那么巧?我們走的太匆忙,信都城中還有不少手腳,我們是否應當讓人及時清理掉?”
襄楷搖了搖手道:“當今天子不聽人言惟心所欲,也極重自己手中的權力,既然明面上沒有抓捕我等的告示,那么他定然不知曉其中之事。
而信都城中的游俠兒對我等來說,也不過是一群小蝦米罷了,就算有那么幾個漏網之魚為朝廷所獲,也攀咬不到我等頭上,明公你又何須擔心!”
“但,當初為那游俠兒打氣的時候,我可露過面啊!”王芬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慮。
襄楷瞥了王芬一眼,點了點頭:“這有無妨,雖然冀州城中的首尾尚未清理,但是我們如果清除掉那根線的線頭,不依然處于不敗之地嗎!”
“線頭?”
“是的,線頭!我們做每事一件就好比蜘蛛織網,漁翁釣魚,那一件事情不是有一個線頭呢?”
王芬捋了捋胡須,頷了頷首:“泉翁所言不差,‘風雨雷電’已經殉難,線頭已斷,我等確實勿需再過擔憂!”
“不,不,不!‘風雨雷電’和‘鷹翼雙飛’等人哪里算得上什么線頭?他們不過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罷了。”襄楷搖了搖頭,指著王芬笑道,“明公乃當世八廚之一,自幼便聰慧異常,難道此刻還不明白貧道所說的線頭是誰嗎?”
“襄公矩,你什么意思?莫非你們把本州當了線頭不成!”王芬拍案而起指著襄楷大罵,兀的臉色猛然一變,旋即肚子里仿佛翻江倒海一般,胸中和腹中疼痛異常,臉上青筋直冒,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襄公矩…你…你竟敢…給本州…下毒!”
襄楷淡然的擺了擺手,慢吞吞的站起來,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笑容:“非也非也,明明是明公你篡位不成服毒自殺,怎么能冤屈好人呢!”
“你…你這…狗賊,竟敢…陰我!”王芬按著肚子,扶著案桌強撐起來,努力的指著襄楷,話未落,人已仰天倒下,嘴角上溢出一絲暗紅的污血。
棋子,棄子也!
棋子就當有棋子的覺悟,一顆棋子竟然還不想安守本分,一張大嘴巴恨不得全冀州都知道你要密謀當今天子,不陰你陰誰?龍游淺灘,虎落平原?我呸!你特么的就是一個笑話,難道還想拉著我教陪你殉葬嗎!
襄楷冷然一笑,慢騰騰的走過來將王芬扶起趴在案桌上,又將碗筷拾起收進食盒中,只留下一角酒杯和一壺酒,飄然遠去,消失在茫茫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