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䜌縣衙。
縣令張羨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臉沉似水。他當然不是憂愁眼下深陷絕境,他只是覺得對不起南䜌縣的虎牢,也對不起還守在堂上的一干同僚。
他是巴西安漢郡人氏,原名張獻,自幼仰慕故里先賢紀公信之赫赫風骨,因而更名羨,字慕之。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離鄉之時,紀氏家族族長親自給他寫了一封信,勉力他多學學紀公的忠烈。信中關于紀信的一首詩,至今都還印刻在腦中。
“將軍百戰斥楚酋,桑梓故地遺漢丘。焚身死節歷來少,一片忠心萬古留。”
可惜,他未經百戰,身逢僅僅一戰便已深陷數萬蛾賊的重重包圍之中。留給他的路,好像也只能學學將軍怒斥賊酋,留下一片萬古忠心了。
“報!”一小吏急匆匆的跑進大堂中,滿臉驚慌,打斷了張羨的沉思,“大人,太平賊子已打破城池,四城皆被涂炭。縣尉方堃率眾投敵,縣丞、功曹史及門下賊曹等均已戰死!”
“報!方堃領著太平道渠首張角向縣衙來了,離此只有一條街的距離,大人您快走吧!”縣佐手中握著一把鋼刀疾步奔上堂來,刀上尚有點點血光。
張羨醒過來神摸了摸案桌上的驚堂木,慘然一笑:“走?太平道在我等眼目下壯大猖獗,涂炭生靈,本縣被太平道蒙蔽在先,丟失城池,連累城中父老遭此大難在后,本縣又能走到哪里去?”
“大人,你的意思?”
張羨搖了搖頭,凄然的站起來走到縣衙門口,看著對面街道三進四出的小院落,院中濃煙滾滾火光四射,張羨黯然垂淚,那是他與婉茹及小兒的住處。
婉茹當然就是他的夫人①,也是他從小青梅竹馬的表妹。婉茹自幼深明大義,與張羨更是梁孟相敬。當南䜌城門攻破那一刻,為了免除他的后顧之憂全其忠心,婉茹就含淚哄睡小兒,然后靜靜的抱著小兒在院中放上了一把火。
蛾賊剛到南䜌,伊人便已遠去,昔日那溫馨的小院如今已變成一片焦土廢墟,那飛起的滾滾濃煙和塵土又有多少是婉茹和小兒所化的呢!
縣佐看著對面的焦土,一絲悲憤從心底涌起。
張羨擺了擺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轉身大步走到大堂,正了正衣冠端坐在案桌前,朝堂下眾人說道:“婉茹與本縣自幼相識,其胸懷心志不亞于當世男兒,最是仰慕先賢伯夷、叔齊,既然如今已求仁得仁,又何必怨嘆呢!
本縣原本安漢郡人氏,自幼仰慕桑梓先賢紀公信之忠義氣魄無邊膽色,如今四城雖破,可本縣又有何懼哉?不過一死而已!
衙門中有本縣足矣,你等均乃本地人士,賊中也多有父老鄉親,想必不會趕盡殺絕,你等各自逃命吧,又何必為本縣陪葬?”
那蛾賊渠首張角如若真的念及同鄉之情,這南䜌縣又怎會變成人間煉獄?
廷掾和縣佐以及堂下諸小吏、捕快苦笑了一聲,霍然起身,雙手抱拳,神情一片肅穆:“大人平日里待屬下視若親人、恩同再造,如今我南䜌百姓遭難,大人死志,屬下等又豈敢偷生?”
“哈哈,你等既不愿偷生,那就陪朝廷一起死去好了!”方堃領著張角大踏步邁入縣衙,身后百余名黃巾肅然飛奔至大堂四方將眾人團團按住,刀槍如林,寒光閃閃。
“方堃,身為朝廷命官,自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這狗賊當真是方陽方東平的后代嗎?你先祖見弭亂而棄更始帝,見大義而扶光武帝,你這廝卻身具反骨,叛漢投敵認賊作父,你可曾有臉面去地下見你先祖乎!”廷掾惡狠狠的盯著方堃,一口痰吐在方堃臉上。
方堃臉部一陣抖動,一腳向廷掾踢去。
“慢著!”
張角擺了擺手,方堃立即收回手腳,畢恭畢敬的看著張角,只見張角大搖大擺的走到堂前,死死的盯住張羨:“張羨,聽說你寧死也不愿投靠本將軍?”
張羨輕蔑的看了張角一眼,淡淡一笑:“張角,你不過一無端蛾賊作死村夫,你有什么資格讓本官為你效力?”
“本將軍憑什么?你說本將軍憑什么?”張角仰天一笑承影劍出手架在張羨脖子上,目光如炬,“就憑你等的生死均掌握在本將軍手中,本將軍若是一個不高興,你等項上之物就得紛紛落地!”
張羨淡淡然的看著脖子上的劍:“那你盡可試試,看本縣是否會眨一眨眼!”
張角收回寶劍,朗聲一笑道:“早就聽聞張縣令膽色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縣令大人,大漢朝廷如今早已日薄西山,權奸當道鼠輩橫行。我太平軍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張羨蔑視了張角一眼,已搶過話題譏笑道:“不可否認,如今的漢室朝廷確實早已不復霍驃騎、竇冠軍昔日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盛世繁華,當今陛下也屢禁黨錮寵信閹豎,可那又怎樣。
當今陛下可曾做出過這種燒殺搶掠人神共憤之事,你也好意思大言無恥的說是為民除害!”
“大膽!”堂前黃巾軍紛紛拔刀喝道。
張角擺了擺手,制止住眾人,嗤笑一聲:“張縣令你是在給我說笑話嗎!如今天下誰不知道狗皇帝一味任用奸宦,橫征暴斂,朝中可曾還有清靜之地?
若非朝廷做出人神共憤之事,那為何本將軍登高一呼,應者云集?若非朝廷逼得大家活不下去,本將軍又豈能長劍一指,一呼百應?
本將軍受命于天為民請命,念你張羨一向清廉正直,尚能真心為民,才網開一面,你又何苦執著于劉姓漢室?
而且你等在當今皇帝眼中亦不過是一粒黃沙,一片浮毛,又何苦為了這腐朽的王朝陪葬?何不投效于本將軍共舉大業,本將軍定會重用于你等,你等將來最不濟也是一開國之功臣!”
張羨仰天一笑,指著縣衙外面的滾滾濃煙,滿街尸體,淚水如溪流般順著眼眶流下:“受命于天,為民請命,那不過是你姓張的一片花言巧語,信口雌黃。你自己看看,如今的南䜌一片狼煙,可還有往日的繁華平靜?可還有昔年的平安無事?如今的南䜌是個什么顏色!
張教主,你捫心自問,你親自帶領蛾賊將屠刀指向你的父老鄉親,七大姑八大姨,可曾有半絲鄉情仁心,所行之事與那豬狗又有何異?你竟敢與本縣談什么受命于天,為民請命?我呸!”
張角氣得一佛出世,捏了捏拳頭,拳頭格格直響。
“將軍!”方堃走上前去,獻媚道,“像這等食古不化的貪官污吏,何不殺他兩個以破其膽?”
“看來你張羨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了,既然如此,本將軍就讓你看看張某人的手段!”
張角眼角一挑,點了點頭,當下便有數名黃巾力士從人群中拉出兩名小吏,一腳踢翻在地,一刀劈下,小吏還來不及慘叫,頭顱便已掉下,那黃巾力士一腳踢開,兩只頭顱四處亂滾。
“惡賊!”張羨見小吏猛然間便身死階下,尸身更是受辱于賊,怒發沖冠霍然站起,指著張角罵道,“有種你就直接沖本官來!”
“本將軍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本將軍的刀快!”張角嘿嘿一笑,一揮手,又有兩名捕快倒在血泊之中。
張羨睚眥欲裂,一把抓起簽令筒隔著案桌就向張角砸去:“張角狗賊,你竟敢欺我子民,辱我朝廷官員,本官恨不得親殺了你!”
張角冷冷一笑,一把將那簽令筒抓住扔在地上,簽令筒四下提溜亂轉,那代表朝廷威嚴的簽令牌散作一地:“最是無用讀書人!本將軍就是站在這里仍你打罵,你又能奈之若何?”
最是無用讀書人!
張角的一句話便如針一般扎在張羨心上,自己上不能規勸陛下重振朝綱,下不能救助黎庶脫身火海,堂中匾額上“公明廉威”四個大字亦如刀劍一般直刺雙眼。
看來今日只有已死以報家國了!
張羨心中一陣悲慟,緩緩的來到堂中,親手將四人的頭顱小心翼翼的捧回其身邊,跪在地上朝四人磕了磕頭:“本縣有心誅賊,無力回天。以致眾位同仁今日慘遭此恨,都怪本縣無為也!”
“多謝諸君一路相持,本縣先走一步了!”
張羨搖了搖頭,朝堂中余下重縣佐、廷掾及捕快、小吏深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再次看了看司衙對面的院落,院落烈火熊熊濃煙彌漫,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和痛心,怒喝一聲一個疾步,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頭撞在立柱之上,血水如注,立時氣絕。
廷掾、縣佐及其余眾人看著張羨漸漸冷卻的身體淚如雨下,不顧脖頸上的刀劍,掙扎起來朝張羨深深鞠了鞠躬,互視一眼,喝道:“熱血染公堂,丹心照汗青!我泱泱大漢,豈能無英勇就義之輩?吾身若死,吾心永存!大人,稍緩腳步,我等來也!”
言訖,眾人就近拉過黃巾力士手架在脖子上的長劍,使勁一拉,一條條血槽鐫刻在頸脖之上,血色殷紅,處處綻放,仿佛冀州大地上盛開的那一朵朵凄美壯烈的薔薇花。
漢靈帝中平七年二月初二,龍抬頭,太平道起事,南䜌縣陷落。南䜌縣縣令張羨、廷掾、縣佐以及功曹等人怒斥賊酋,以身殉國。
后人有詩贊曰:
賊酋揮師縵黃纓,縣令重義輕死生。
一腔熱血染公堂,數點丹心照汗青。
注釋:
①夫人:漢朝正妻別稱應為細君,此處按習慣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