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郡,山陽縣馬家武館。
武館大堂中昂首挺立著二三十員三山五岳的大漢,俱皆身著短襖,腰上扎著一條黑色的腰帶,兩只胳膊露在外面,背在身后。
一名中年大漢手中握著兩枚鐵膽,向門口那瘦削的青年問道:“小六子,你說的都是真的?”
那青年朝門外張望了一眼,轉過頭來,肅然說道:“渠帥!屬下所言句句屬實。屬下當時剛從封府出來,瞧的一清二楚,帶隊的是執金吾校尉袁滂,封府闔家上下全部被拿。
渠帥,封谞乃狗皇帝親信,若非封谞暴露了,狗皇帝又怎會對那封谞下此狠手?
而且,屬下在出城的時候,在城門口還看見了教主和張曼成、波才以及渠帥等我教各方渠帥的海捕文書。渠帥,事不宜遲,還請您務必早做打算!”
中年大漢扭了扭脖子,骨頭格格直響,臉上一蓬胡須恍似鋼針,赫然正是那太平道神上使,太平道雒陽一方渠帥馬元義。
小六子回答的斬釘截鐵,馬元義臉色異常的沉重,在大堂中來回踱了幾步,突然見到一旁案桌上茶具刷刷的抖動,心神一動,側耳聽了聽,只聽見長街盡頭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臉色登時大變。
“來不及了!小六子,你帶領幾個兄弟火速離開山陽,將所有情況一一向教主匯報。請教主務必韜光隱晦,暫避鋒芒!”
小六子搖了搖頭,臉上閃現出一絲決絕,說道:“渠帥!你身負教主重托,乃雒陽一方渠帥,豈可輕易涉險?屬下雖是不才,卻愿陪著王甲、何丙諸位兄長在此攔上一攔,與朝廷鷹爪決一死戰,還請渠帥你火速離開!”
馬元義頷了頷首,拍了拍小六子肩膀正色道:“小六子,你是好樣的。但本帥乃堂堂教主神上使,一方渠帥,又怎能舍棄麾下眾兄弟只身離開?更何況,推翻舊有朝廷無不從流血而始,我太平道百十萬男兒,至今尚未聞有流血者,將來如何成就教主大業?
既然流血不可避免,本帥既蒙教主信任,又得眾兄弟抬愛,本帥又何惜此身?當以吾血薦軒轅!”
“渠帥!”
“毋庸再勸!”馬元義擺了擺手,朝后門指了指,喝道:“小六子,你身負傳信重任,事關教主安危,還不快滾!”
“渠帥!”
小六子盯著馬元義,雙眼泛紅,眼淚漱漱下掉,從門口大步抽身上前,在馬元義身前砰砰磕了三個頭,然后直起身來,一把擦掉臉上的淚水,朝一旁的人群喝道:“小七、小八、阿九,你等隨我速速離開!”
“諾!”
人群中閃出三個稚嫩的臉孔,躍過大堂,隨著小六子打開后門幾個飛奔消失在門后。
待小六子等人離開,馬元義看了看堂下諸人,拾起一條長凳大馬金刀的坐在堂中,掃向眾人,喝道:“兄弟們,怕嗎?”
“不怕!”
堂下眾人傲然屹立齊聲喝道。
馬元義瞧了瞧大街對面,只見街頭塵煙漫漫蹄聲隆隆,數百騎士手執金戈,腳跨駿馬飛奔而來,身上銀甲亮晃晃一片,神色一正,喝道:“說的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人死了不過碗大個疤,該來的終究會來,又有球可怕的?
瞧那朝廷官軍來勢兇悍,區區數百人就想讓我等畏之如虎?笑話!我太平道雖非百戰精英,卻也是提著腦袋刀口舔血的好漢子,難道我等氣勢就弱于這些屠狗烹羊之輩?
王甲、何丙,打開武館大門,開門迎客!”
“諾!”
當下王甲、何真二人火速取下門栓,大門洞開,就見那馬隊已至眼前。
何進騎在馬上,見馬家武館四門豁然洞開,馬元義一干人等悠然自得的或坐在長凳上,或圍于兩側,指著自己及眾官軍談笑風生,頓時勃然大怒,喝道:“馬元義圖謀不軌,聚眾謀反,罪大惡極!眾位兄弟,與我速速拿下!”
“鏘!”
長劍出鞘,揮手一指,眾騎士一聲吶喊,紛紛跳下馬來,沖入馬家武館中。
“哼,幾個跳梁小丑,也敢前來送死!兄弟們,動手!”馬元義大喝一聲,站起身來,手中長凳如一具石彈破空而來,砸在幾個士兵身上。
那力道何止一二百斤?那些士兵被砸的筋斷骨折,一口鮮血噴出,橫七豎八的摔倒在地。
王甲、何丙等人瞧著眾人狼狽的模樣哈哈一笑,拔出各自兵刃跳入場中與眾士兵戰在一起。
官軍中一人勃然變色,手中旗幟揮了幾下,就見一隊隊的士兵在場中來來回回兜兜轉轉,片刻間已將王甲、何丙等人一個個分割開來,圍在一個個小圈之中。
“啊!”
亂軍中,只見一條胳膊從圈中飛起,一名青衣大漢只來得及叫喚一聲,眾士兵手中刀劍已從天而落,那青衣大漢聲音便戛然而止,化作一團肉醬,一蓬蓬鮮血四散飛濺。
“王甲!”
圈子越來越小,人卻越來越多,何丙看著已倒下的王甲及教中眾兄弟,大喝一聲,咬了咬牙飛身撲向對面士兵,一口咬在那士兵脖子上,手中長刀一把插入士兵胸口。還未等何丙抽身退出,背心便是一涼,數道長劍短刀已插在后背上。
何丙口角溢血,昂首一聲怒嘯,奮力掙脫眾士兵的束縛,長刀努力的撐在地上,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只覺天空一片殷紅,好像太平道的旗幟覆蓋在眼瞼,揚眉微微一笑,意識漸漸遠去。
“王甲!何丙!”
馬元義看著眾兄弟在眼前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睚眥欲裂,仰天一聲怒吼,一把大刀舞得風雨不透,銀芒閃爍,刀光四射,觸之不死既傷,一時間哀絕之聲盈耳,殘肢斷臂滿目,眾士兵無不驚駭,卻依舊緊緊的圍住馬元義。
王黎和趙云躍下馬來,一步一步的走到館中,只見院中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假山上、小溝里、大堂下、石階前,處處橫七豎八的臥著眾多尸體,既有太平教眾,也有羽林軍,胳膊、大腿、斷劍、殘刀散落一地。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
王黎蹲下來,輕輕的闔上一旁士兵的雙眼,那士兵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臉色尚顯稚嫩,胸前一道傷口深可及骨,可惜如此好男兒未死在抗擊胡人的沙場,卻死于華夏子孫的內亂之中,也不知驚擾了誰的帝王夢,又入了哪家深閨的夢中?
這些可都是我華夏的元氣啊!
王黎一聲長嘆,大步邁向堂中,喝道:“都退開,讓某來會一會在我京都攪動風云的太平魁首!”
眾士兵聞言紛紛退出圈中外在場外,顯露出馬元義那高大的身軀。
“馬元義,束手就縛吧!”
馬元義杵著長刀,蔑視的看了王黎一眼長笑道:“笑話!你這朝廷的走狗鷹犬,要戰便戰。今日只有戰死的太平將士,沒有屈膝的馬元義。要想取馬某的性命,只管上前便是!”
“冥頑不靈!”
王黎淡淡的看了馬元義一眼,一聲長喝,中興劍仿佛一條游龍般卷向馬元義,猶如銀輝鋪地長蛇吐信,遍體生寒梨花盡落。
自從勤習《莊子心經》以來,王黎的武藝好像開了掛一般一日千里,一身劍術早已臻至一流。
那馬元義不過二三流的武功,只是仗著一身蠻力奮力拼殺,又如何敵得過王黎,更兼適才與眾士兵好一場廝殺,早已筋軟力竭,不過才三五個回合,馬元義便已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見王黎那把銀劍時時吐蕊,點點寒芒,馬元義心下一時黯然,掃了一眼橫臥地上的王甲諸人,暗嘆一口氣,看來今日是難以替眾位兄弟報仇雪恨了,罷了罷了,既然不能雪恥,那就與諸位兄弟一起共赴黃泉吧,也不負我等兄弟一場。
馬元義徐徐吐了口氣,輕輕的閉上雙眼,挺著胸膛就向王黎手中的劍鋒迎去。剛剛觸及劍鋒,突然聽得一聲熟悉的尖叫,身子立時如遭巨石重擊,橫著飛了出去。
“噗!”
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那是長劍入骨。
馬元義心中一顫,急忙抬頭一看,瞬間雙眼凝滯,一道瘦削的身影站在自己適才的位置上,中興劍插在那人胸前,無盡的鮮血在胸口噴涌,仿佛朵朵盛開的玫瑰,嬌艷欲滴。
“當!”
手中長刀墜地,馬元義目光癡呆的看著那人,緩步的走到那人身前輕輕將那人抱在懷中,努力的按著那人胸前的傷口,可是那血如噴泉般涌出,怎么也按不住,胸前點點血斑,轉瞬間那人已化為一個血人。
“小六子,你回來干什么?”馬元義壓抑住自己的悲傷,顫抖的說道,“你這傻孩子,你回來干什么?”
“渠帥!”
小六子努力的扭過頭來看著馬元義,嘴角蠕動,鮮血四溢:“屬下已經…將小七、阿九他們…送出城去,屬下要留…下來…與….渠帥一起…死戰!”
一滴眼淚從眼眶掉落,馬元義輕輕闔上小六子的雙眼,悲傷的看著那張青澀的臉孔,仿佛父親看著自己的兒子一般,溫和中帶著欣慰。
只是小六子再也睜不開眼了,他所渴望的太平軍馬踏天下,他所渴望的大同世界天下太平,他再也看不見了。
馬元義輕輕的將小六子放在地上,替小六子擦了擦臉整理整理衣角,心中的熱血卻再度沸騰起來,手執長刀直逼王黎,須發飄飄仿似一頭憤怒的獅子:“來吧!你們看見了嗎?你們害怕嗎?你們害怕了嗎?這就是我太平道的信仰,這就是我太平道的魂魄!
本帥愿以一腔怒來血洗凈這腐朽的天下,愿駕著我太平道的鐵蹄將這腐朽的王朝徹底的湮滅!”
飲刀成一快,不負項上頭!
來吧,放馬一戰,今日只有死去的馬元義,沒有投降的太平人!
寒風乍起,落葉在院落中打著旋飄然翻飛,士兵們靜靜的站在院中,雙目緊緊的盯著兩人,心中有一絲期許,也有一絲悲壯。
他們是勇士,是刀客,卻也是劍客,他們的人就像他們手中的兵器一般,勇往直前,至死不渝!
正所謂:疫尸餓殍滿關山,九州萬里欲烽煙。慷慨一死激壯志,漫灑血花薦軒轅。
落葉飄下,兩道人影再度交纏在一起。
風,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