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里翠云坊,鶴云樓。
王黎、戲忠、趙云及皇甫靈兒、至兒等人圍桌而坐,憑欄俯瞰,樓下彩燈如織,人來人往。對面一道店鋪,裝飾古典,落落大方。一桿店旗從窗戶斜挑出來,上書幾個大字:唐記瓜果肆。
王黎指著那店旗笑著對戲忠說道:“一曲清歌滿樽酒,人生何處不相逢?志才,可還記得那日你為這唐記姑娘打抱不平乎?可曾想過黎與志才今日卻又相聚于此?”
戲忠笑道:“忠只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唯有一腔熱血激憤。那日見那姑娘被封谞劫持而去,一時不忿,才怒上心頭,口出狂言,讓兄與子龍見笑了!”
“唯大丈夫方顯本色,是真名士自然風流。”王黎搖了搖頭,正色道,“志才一介書生卻敢于仗義執言,大丈夫不外如是,志才又何必妄自菲薄,徒惹黎與子龍難堪?”
見靈兒和至兒一副懵懂的表情,王黎低聲的將那日的情形與二人復述了一遍,接著又講那日所探查事宜事無巨細與戲志才也說了一遍。這才嘆道:“從黎與子龍那日夜探封谞府以及后續二探封府所了解的情況來看,那唐芊芊對唐客行蹤確實應一無所知,而唐客與那封徐二人狼狽為奸倒是確信無疑。
堂堂朝中重臣,天子親信,竟然與太平教沆瀣一氣,實在難以相信;而那唐客一介胡人,卻在中原呼風喚雨,攪動風云,同樣令人不可思議。”
“無非上行下效罷了,若上不失一方明主,又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犬馬驕縱、鼠輩橫行?”
戲忠舉起酒樽和王黎諸人碰了一碰,嘆了口氣說道,“如今這大漢朝局亂象已生,大廈將傾,德玉可知否?”
“志才說的可是太平道?”
“張角不過亂世秀才,志大才疏之輩,妄圖以百萬黎庶之眾而取替這泱泱大漢百年世家,無非癡心做夢而已。”戲忠搖了搖頭,嗤笑道,“要解決張角,不過一屢精兵而已。他算得了什么?”
恩?這戲志才還知道張角?
王黎思慮片刻敲了敲桌面,朝周邊掃了一下,見趙鐵、趙野及趙虎三人已牢牢守在眾人不遠處,倒也不虞隔墻有耳,點頭道:“志才兄如若不棄,黎愿聞其詳!”
“德玉請看,這大碗好似雒陽,據我大漢之中而控四方。”
戲忠一口飲盡杯中酒,將一口大碗擺在案桌中央,又拿了幾盞酒具放在周圍,說道:“并州之北鮮卑慕容虎視眈眈,幽冀之地烏桓丘力居野心勃勃,涼州羌人成團桀驁不馴,交趾百越抗法此起彼伏。
不過,我大漢四方要塞雖有鮮卑、烏桓、羌人以及百越等強盜窺伺四方,終究不過一時疥癬之疾而已,我大漢擁有精兵百萬,只要一員上將,手提十萬雄兵便可安我四方安寧。”
“志才,你的意思,你所憂心的并非是這些異族?”
戲忠嘆了口氣,將最外層的酒具逐一拿掉,又擺放了幾口土碗緊緊圍住中央的大碗,指著那幾口土碗說道:“正是如此,忠真正憂心的是這些土碗!”
“土碗?”
戲忠點了點頭,接著說道,“《韓非子喻老》篇中曾提及扁鵲見蔡桓公,德玉可曾記得?”
“當然記得!”王黎點了點頭,心中一動,說道,“志才的意思是鮮卑、烏桓等雖紛亂頻頻,不過疾在腠理?”
戲忠頷了頷首,指著外圍的土碗解釋道:“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門閥高第、黎庶百姓、苛捐重稅等卻好似那腸胃之疾,若需全功,必須針石、火齊也;當今陛下出生河間,初時除竇武、陳蕃等不過帝王手段罷了。
然,陛下掌權后,一味任用閹豎禁錮名士,搬弄權術,賣官鬻爵,除了使門第越發壯大,豪強地主日益膨脹,百姓流離失所,國家經濟凋敝外,于國全無益處。病亦至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
漢中張氏、遼東幽州公孫氏、涼州馬韓宋、益州劉氏、關中弘農楊氏以及豫州袁氏等大姓把持地方經濟命脈,囤占大量田地莊園自成一體。而我中原數州百姓貧無立錐之地,賣兒鬻女。
太平教四處禳災除疫,傳教布道趁勢收買人心。一旦張角振臂高呼,百姓黎庶必然因勢暴動,戰火四起。而中央定然四面楚歌,地方豪強也必將趁亂崛起。屆時我大漢頭重腳輕,諸侯云集紛爭,國將不國也!”
這戲忠果然不愧是潁川奇才,接下來的發展也正如戲忠所言一般,黃巾起義,百姓暴動,地方豪強趁亂割據一方,大漢土崩瓦解。
可惜,以王黎目前的能力和地位,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大漢朝在深淵邊處一步一步的往下滑。
王黎長嘆了一口氣,舉起手中酒樽向戲忠遙遙敬了敬,一口飲盡:“志才說的極是,只是黎目前也不過一朝中微末武夫,于大局于事無補,來日若黎能得以重用,可重整河山,還望志才為這天下百萬黎庶鼎力相助!”
是啊,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到底戲某也不過一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書生,這國家之大事也只能看看或者說說罷了,又哪有什么能力去改變這一切呢!
戲忠點了點頭,又與眾人談論了一些風花雪月,各地軼事,氛圍漸漸熱烈起來。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突然聽得樓下三聲更響,倚欄舉目眺望,卻見南市燈火也漸漸散去,眾人說話間不覺竟已至三更。
趙虎湊近身前,在王黎耳旁低語了幾句,王黎眼神一動,冷厲的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見對面的唐記果脯果然早也悄然關門,只剩下一面店旗在寒風中抖抖擻擻。
“紫府東風放夜時,步蓮秾李伴人歸。五更鐘動笙歌散,十里月明燈火稀。”
唐記瓜果肆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瓜果店,然而里面卻有一個三進三出的小院子。
二進乃唐記的大堂及唐芊芊的主臥,如今早已歇了燈,只剩三進的正堂依然亮著一只高燭,堂側屏風上架著一只海東青,歪著頭打量著正堂,正堂端坐二人,正是那太平道山門門主唐客以及山門新任火旗使疤臉高義。
雖然已至五更天,聽著門外不時傳來“梆梆”的打更聲,二人卻似并無半分睡意,席地對坐,言語隱隱從正堂傳來。
“門主,屬下聽聞和旗使乃原魏郡兵曹指揮使,深通謀略,熟諳兵法,因此才被教主留在大本營,出任一方小帥。”高義用刀挑了挑火燭中的燈芯,問道。
唐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和琳此人出身行伍,排兵布陣很有一套,正是本門主推薦給教主的。”
“可當初若不是和琳,門主又怎會貿然出擊,才致使太平道山門在魏郡的根基被一網打盡的!”
高義面露不豫:“屬下覺得教主的處置有些不公,門主數年來為我教大義勞苦奔波,對教主也是忠心耿耿,教主怎么就會讓門主來做一小童、門房之事,而卻對那和琳重用有加!”
“你覺得那是小童、門房之事?”
“正是!”高義點了點頭道,“迎來送往,傳遞書信,聯絡他人豈不正是小童和門房之事?”
見唐客冷然一笑卻并未出言打斷,高義再次說道:“門主才華橫溢,武功卓絕,更兼一手毒技獨步武林天下無人可比,竟然被教主委派為聯絡之職,屬下實在替門主感到不值。”
“哦?你竟然替本門主感到不值?”唐客嘴角輕輕扯動,看著高義笑道。
“當然!高某已入山門,自當與門主休戚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初我山門才濟濟,門徒上千,而今卻不過區區三二百人。門主又被教主指使入京充當一信使,那和琳卻身受教主重用,以后還不得爬到門主頭上去了?”
“那你覺得應當如何?”
“依屬下之見,門主,你何不如直接控制封徐二人?”高義眼神一動,閃過一絲狐貍般的光芒,“這樣我教三月起事之時,教主若想一舉奪取雒陽,又豈能不重新倚重于你?”
“你說的倒也不錯,但我等乃是奉命協助那神上使的,我等若是控制了封徐,神上使又怎么辦?”唐客看著高義,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面容,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明的意味。
高義抬起頭來,嘿嘿一笑,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直接做掉就是,門主行走江湖這么多年,難道還不知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理嗎?”
“做掉?那不如本門主就將此事托付于高旗使!”
高義面色訕訕,搖了搖手道:“屬下哪有那本事,神上使的功夫高某可比不了,要不就由門主直接對付那神上使,我等兄弟在一旁為門主搖旗吶喊!”
“搖旗吶喊?高旗使,本門主還真小看你了,驅狼吞虎之計用的倒挺嫻熟啊!”唐客看著高義怪笑一聲,說道,“高旗使莫不是還想看看本門主與神上使鶴蚌相爭,好漁翁得利啊!”
“高某對門主忠心耿耿,何來此一說啊!”
唐客長嘯一聲,臉上露出一絲譏諷:“高旗使,你與本門主認識才不過旬月,你自己覺得你滿口的忠心耿耿,本門主會相信嗎,你自己會相信嗎!高義,本門主混跡江湖的時候,你不過還在玩泥巴。
高義,教主之令言出法隨。你今日竟敢質疑教主的決定,企圖謀刺教主特使,挑撥本門主與神上使的關系,你就不怕本門主用門規懲罰與你嗎?”
“哈哈,何為教主的決定,山門的門規?”高義朗聲一笑,聲音如夜梟般刺耳,陰惻惻的看著唐客,“門主若是當真視教主為神明,門規為律法,門主私下悄悄接觸封、徐二位大人又是何意?”
“放肆!”
唐客似是被抓住了痛腳,猛地在案桌上一拍喝:“高義,莫要以為你乃教主親信,就以為本門主不敢對你門規處置,若是你再敢胡言亂語,休怪本門主不客氣!”
“哈哈,真的是胡言亂語嗎?”高義突然仰天大笑,“當日封徐兩位大人打算爭相與門主聯手,你當眾人是瞎子嗎?而且,高某雖然來京都不久,卻也曾聽說封大人時常派遣麾下鷹犬為門主守門,門主可敢否認?”
“嗤!”
同樣是笑聲,唐客臉上卻一片鐵青,眸子中仿佛一團火焰:“原來你高義今夜前來與本門主敘話,不過是想來坐實唐某與封、徐兩位大人所謂私下勾結的事宜吧!
只不過,你可知道唐某接觸兩位大人可是奉了教主鈞令?你就算坐實了此事,又能如何?”
“哈哈,唐門主,你是奉教主之令不假,可是教主可曾讓你夾帶私貨?”
“私貨?你又從哪里知道本門主上夾帶有私貨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日在封谞府中,你口口聲稱可以讓封徐兩位大人重振男兒雄風,將封徐二人牢牢的攥在自己手中,這不是私貨是什么!”
唐客蔑視的看了高義一眼,譏笑道:“將封徐二人牢牢攥在自己手中不過是為了我教大義而已,就算教主知道也不會多說兩句,你高義恐怕是將心思放錯了地方吧!”
“門主果然不愧是我教中前輩,信口雌黃、渾水摸魚的本事高某果然不及!”高義從懷中掏出一物事丟在案桌上,陰惻惻一笑,“門主大人不妨看看這是什么!”
唐客從案桌上揀起那物事一瞥,只見那物事乃是一枚銅牌,那銅牌不過嬰兒巴掌大,正面刻著一支利劍,下面寫著八個大字:見令如唔,法令如山。
這是太平道執法令!
見令如見教主,有先斬后奏之權!
唐客臉色一冷,卻聽那高義繼續說道:“門主可還覺得高某放錯心思了嗎?高某蒙教主恩賜執法之令,正為你唐門主京中之事而來。唐門主,如今證據確鑿,你還有何話可說!”
“切,證據?你有嗎!”唐客怒極反笑,揚身而起,“豈不說你是否有證據,就算你有哪有怎樣呢?你是覺得唐某過于仁慈,還是你以為就憑你高疤臉的武藝就能勝過唐某一籌,讓唐某束手待斃!”
高義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和憐憫:“唐門主乃我教中高人,高某武藝和心計確實不如唐門主。不過門主可曾聽過:勞心者制于人,勞力者受制于人。唐門主是否忘記了高某手上還有一張牌呢!”
還有一張牌?還有什么牌?
唐客心中一冷,驀然變色,卻見高義一聲尖嘯,院落中頓時響起時起彼伏的尖嘯聲,遙相輝映。
仿佛子時山林中的夜梟,在黑暗中格外的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