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接燕趙,美女夸芙蓉。淇水流碧玉,舟車日奔沖。青樓夾兩岸,萬室喧歌鐘。天下稱豪貴,游此每相逢。”詩仙李白一首《魏郡別蘇明府因北游》道盡魏郡風物。
冀州魏郡,自漢高祖置郡,轄十八縣。至光武帝,更為十五縣,郡治鄴城,至今沿用。鄴城,南北寬而東西狹,方圓七八平方公里。分東南西北四門,城墻采用墻磚堆砌,古樸雄壯。街道均由青石鋪就,寬約五六米不等。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酒肆、茶館、店鋪、作坊、青樓等建筑順著街道向遠處延伸,青瓦紅磚,錯落有致。賣米的、藥材的、脂粉的、字畫的、古董的、以及屠狗宰羊、沽酒煮茶的,不一而足。
街上行人如織,車馬轔轔,身著短襦短褲的商販、深衣高冠的士子、各種服飾的行人顧客,接踵摩肩。更有那醉月樓、落紅閣左顧右盼輕倚雕欄的青樓女子:春桃、夏荷、觀琴、聽畫眉眼頻顧、弄姿搔首。
一城繁華半城煙,裊裊炊煙挾裹著池畔的柳色,伴隨各種吆喝聲、爭吵聲、討價聲、馬鳴嘶叫聲交織縈繞在魏郡古城。
時近東漢光和六年十月中旬,日頭漸漸西斜,暖色的陽光透過遠處山林照在斑駁的城墻上,魏郡古城沐浴著一股肅穆氣息。鄴城東門此時仍未關閉,進出城門的門閥士子、往來商賈、農戶獵人依然絡繹不絕。
門小校斜躺在城門邊的一方小石墩上,一邊撓著癢癢,一邊則望著城門外的官道。
官道由北向東,蜿蜒數十上百里,乃維系冀州與魏郡交通的樞紐要道。官道依然安靜幽寧,再過一個吧時辰,就可以關門交班,再約上張三、李四等三五兄弟醉月樓上燙一壺酒,順便去嘗嘗春桃、夏荷的胭脂。
守門的士兵自然上行下效,除了兩三個新兵精神尚且抖擻,一干老兵圍在一起或說上一段葷段子,或調戲一下進出城的農家女子,人群中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得、得、得!”
身后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打破了小校的臆想,小校惱怒的轉頭望去,只見城門內數匹高頭大馬正風馳電掣般向城外官道疾馳而來,直把飛濺的灰塵遠遠拋諸馬后。
來人雖只有七八騎,看氣勢卻比百十騎更勝。除了領頭之人外,眾人頭戴鐵盔,盡著淡暗紅色襦服,胸前和背后系連著黑色盔甲,腿上一雙深黑色長靴,背后飄舞著暗紅色披風。
領頭之人卻是個年輕的公子,十七八歲的樣子,并未著官服,而是一襲白色曲裾,腰間一條黑絲帶,面容姣好,鼻梁高聳,目如朗星,長發如墨般散落在白衣上,僅稍稍用一條白帶在后面束了一下,白衣黑發,裙裾飄飄。
“城門重地,怎容你等橫沖直撞,速速停下接受檢查!……嗷嗚!”一個新兵神色緊張,揮舞著手中大刀叫嚷著,話音未落,便被小校一腳踢倒在地。
旁邊老兵一把拉起新兵,低聲呵斥道:“閉嘴!白衣無常!那是本郡賊曹掾王參軍!”
“王參軍?就算是參軍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就你這樣的才算了不起?”
老兵蔑視的看了新兵一眼,“王參軍乃是遼東人氏,年幼喪父,隨寡母遷至鄴城,平素急公好義、事母至孝,滿城稱贊。去年春,賊寇當街強搶民女,王參軍挺身而出,劍指群匪,手刃數人,因此被太守大人征辟為賊曹掾。王參軍上任不到一年,周邊宵小竟為之一清。”
看著不遠處威風凜凜、姿態雄壯的騎兵,老兵眼中閃過一絲羨艷,接著說道:“據說王參軍練兵極有一套,說是那什么令行禁止。你瞧瞧你們幾個坐無坐姿、站無站像,再瞧瞧人家,他娘的這差距幾匹馬也追不上!”
幾個年輕士兵臉上露出恭敬的神色,整了整衣甲,手執刀柄,將過往行人攔的攔,推的推,火速整理出城門通道,任由十數騎士飛奔而出。
順著官道往東十余里,道路左側坐落著一座莊園。莊園占地百十畝,園內林木森森,假山聳峙,小橋流水,亭閣蜿蜒,大門前豎立著兩尊石獅,門楣正中橫掛一匾額,匾額古樸厚重,上書兩個大字“賈園”。
賈園主人乃本郡金曹掾參軍賈安,賈府乃本地大姓,平素賓客繁多,可謂往來無寒士,門下皆縉紳。只是今日晌午后,莊園大門已全然緊閉,府邸周圍散落著十數衙役。
八騎徑自飛馬來到賈園大門前,王參軍微微點了點頭,便有一名騎士從懷中掏出一塊銅牌,朝眾衙役一亮,銅牌上赫然寫著:‘漢冀州魏郡賊曹’。
守門的衙役乃是鄴城賊曹捕役,見來人竟是郡中赫赫有名的賊曹掾,急忙恭恭敬敬的讓出門來:“王參軍,里邊請!”
王參軍就是賊曹掾,名黎①字德玉,遼東人士,出身不久父親便失蹤,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因難堪遼東異族年年入侵,幾年前隨母投靠親戚,遷至魏郡。
“帶我們去命案現場!”王黎點了點頭,朝眾人揮了揮手,率先跳下馬來,朝門內走去。
園中道路蜿蜒曲折,穿過重重長廊小橋,很快就來到一處精致的小院內,捕役低聲說道:“王參軍,這里是賈參軍的書房,賈參軍的遺體就在里面,我們接到報案后,就封鎖了現場,房中一物一件仍保持原樣。”
書房并不大,反而顯得很小巧。王黎推門進去,一眼便瞧見賈安危坐小枰,斜靠于書桌之上,一手壓著幾頁‘蔡侯紙’,一手緊握一桿白狼豪毛筆,面色發紫,雙目緊閉,嘴唇微腫,唇上掛著一縷淡淡的涎液,腳下一灘水漬。
紙上短短幾行字跡,遺憾的是,字跡上一團團烏墨,斑斑點點看不清晰,看樣子是賈安應是在書寫著什么,可惜還沒來得及完成便已中毒而亡。書桌上擺放著一口瓷盅,瓷盅里清湯如玉,湯中漂浮著幾片當歸和雞塊。
身后是一排書架,架上擺放了一些木簡和書籍,擺放雜亂卻并無半點灰塵,看來主人倒是極其愛惜,定是常常打掃。兩側墻上掛著幾幅字畫,既有當朝名士的手書,也有賈安自己的筆墨。
書桌右側擺放著一盞銅燈,只是銅燈早已熄滅。書房也就十多個平方,并無其他雜物,如果不是賈安死在這里的話,一切倒顯得井然有序。
賈安與王黎平素雖交往不多,卻也一起吃過幾次酒,畢竟一人執掌賊曹事,一人執掌金曹事,同為魏郡郡守臂膀,又怎可能沒有交往呢。
王黎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麾下眾人頓時四散開來,在書房和院落中尋找相關線索及人事。
“大人,之前我們取了一些雞湯查驗了一下,發現雞湯里被下了劇毒七張機。”那捕役躬身稟告。
七張機?
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伊。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般衣。
七張機,當然不是宋朝無名氏所著的《九張機》中的七張機,此時離宋朝都還早了八百余年呢。
七張機是一種毒藥,乃是用曼珠沙華、文殊蘭、麥仙翁、相思豆及飛燕草等七種植物提煉而成。效果卻與《九張機》所著仿佛,春蠶吐絲而命殞,布裁兩般而衣毀。
“身中七張機,命不保朝夕。”
王黎點了點頭輕笑一聲,卻不置可否,雙目緊緊的盯著銅燈道:“臉青唇中,全身麻痹而死,賈參軍死相倒是相符。”
銅燈雖已熄滅,房中卻依然飄逸著油脂的清香。
“報!大人,賈參軍喉嚨處有劇毒。依卑職推測,賈參軍確實飲用了劇毒湯水無疑。但是否乃湯水劇毒致死,卻還不得而知,卑職還需要細查賈參軍腸胃才能確定。”蹲在賈安身邊的侍衛直起身來,手中捏著一只銀針,烏黑發亮。
“報!大人,卑職將賈參軍的所有書籍都整理了一遍,根據書架的擺放和厚度以及書架上書籍序號標記,卑職推斷,書架上或遺失書籍一本。”書架旁邊的侍衛將書架重新擺放后,回稟道。
“報!大人,卑職已將賈府一干人等全部集中到大堂,待大人問話!另外,趙五等人在書房外的花園草叢中發現一方包藥紙,紙上殘留的藥物正是七張機!”一侍衛匆匆應門進來道。
王黎頷了頷首,向仍在賈安一旁忙碌的侍衛問道:“錢乙,你可有補充?”
“卑職還真有發現,大人,請看!”錢乙掀開賈安的衣襟,賈安的頸部及后背已漸漸發青,靈臺穴附近赫然有一個紫色圓點,針眼大小,“大人,靈臺穴乃人體重穴,主督脈氣血陽熱之氣,毒針破靈臺斷陽氣,或許這才是賈參軍的真正死因。”
“內于靈臺外于藥,何須多此一舉也?欲蓋彌彰!”
伸手在油燈上挑了一下,油燈卻兀自不動,原來這油燈竟是直接連接在書桌之上的,王黎沉吟半晌,擺了擺手搖頭道:“賈安執掌魏郡金曹與世無爭,為人多有聰慧,但迂闊而不知變通,今忽意外而死并非無因。其人之死不在靈臺不在毒藥,而在此也!”
言畢,王黎握住油燈往外一撥,油燈微微顫動一下,接著又將油燈左右各轉了半圈,只聽得“錚錚”的機括聲傳來,書桌一側的墻邊竟然彈出一個半尺見方的盒子。
打開盒子,眾人急忙看過去,里面僅余一張紙條,赫然寫著四個大字:九章算術!
注釋:
①黎,《戰國策秦策三》:臣聞周有砥厄,宋有結綠,梁有懸黎,楚有和璞,此四寶者,工之所失也,而為天下名器。又《禮記》:君子比德如玉。是故,王黎字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