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的話,想必答案也能算是豐富多彩。有人希望活得久一點,死的時候也沒有那么多痛苦,壽終正寢;有人希望死的壯烈、有所價值,一生戎馬死于沙場埋骨青山;也有人想死的浪漫凄美,如借月色沉于水中,如曇花絢爛。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人會想死在屎里,永遠都沒有。
你可能不懂上面這句什么意思,不過沒有關系,賀難也不懂,但他很懂上上一句。
所以他才會在今時今日,布置好這樣一個陷阱。
眼下,史孝文雖然只面對了賀難與魏潰兩人,但卻遠沒有當日被若干人圍捕那么從容。
不過這也不難以理解,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被掛在糞坑上面、褲子只穿了一半的情況下還能笑得出來、和人侃侃而談的。
“小子,你算計我……”史孝文咬著牙仰視賀難,他看不大清對方的表情,但卻能借著煙斗中的火光看到一絲笑容。
“沒有啊……”賀難咳嗽了兩聲:“肚子有點疼就想著來方便一下,正好看到史大哥你不慎失足墜入糞坑,就想著伸出援手來救一把——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史孝文可不吃他這套,他清楚賀難肯定忍不住要炫耀他是怎么做到這一切的,于是就閉口不言——現在這種對峙的情況,誰先開口誰就破功了。另外,他現在倒也能憑借輕功上去,但很有可能被魏潰居高臨下地一腳蹬下來,反正判官筆的兩條鏈子穩穩掛在土墻上,他也掉不下去不是?
但接下來,賀難做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他把嘴上叼著的煙斗掐在手里,然后微微調轉了煙斗的朝向,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絲絲點點的火星飛散惹人注目,像是通向地府的引魂燈,而火星蔓延的方向……就是史孝文的腳下。
史孝文很清楚,明火在這里會發生什么,雖然賀難手中只是燃燒的煙草而已,但這是一種明晃晃的威脅,誰知道這家伙會不會點著火折子扔進來?所以受制于人的他也沒什么辦法:“好吧……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就不問你為什么能算到我蹲在哪一個坑位了,因為你可以對所有坑位都動手腳——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會在這個時間鬧肚子?”
“下毒唄……”賀難笑了笑:“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實踐,所以劑量稍微下少了一點兒——如果你早半個時辰離開的話應該就不會掛在這兒蕩秋千了,不過好在你為了裝醉還是多磨蹭了一會兒,不然你現在應該已經能和柴思疇碰面了。”
“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史孝文嗤笑了一聲,通風報信只是他自己的內心想法,還沒有做出任何實際行動,除非賀難會讀心,不然可沒有實際證據:“誰說我要去找姓柴的了?我躲他還來不及……上個茅房都能被‘自己人’暗算,看來我這個俘虜的待遇也并不怎么好嘛!”
“少廢話……你半夜出來大號還帶兵器?”賀難瞪著眼睛說道。
史孝文對此早有對策,忿忿道:“習武之人兵器不離身的道理你還不懂?再者說我帶不帶兵器跟你有什么關系?要是我沒帶兵器豈不是現在已經死在這兒了?”
“原來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啊……”賀難的臉一下子便垂了下來:“那就是我這個壞人暗算你這個良民了又能怎么樣?”
“你要是想英勇就義在后世留下一個好名聲,我成全你,只要你愿意赴死,那我現在就送你歸西。但你要是不想死,那就把你知道的東西都說出來……當然,我也有自己的情報來源,只要你說的東西和我對不上,結局也是一樣的。”
就在賀難說話的功夫,魏潰仗著身高臂長已經將判官筆的筆尖從墻上拽了下來,兩條鏈子被他扽在手上,只要稍稍一松史孝文的身體就會再下沉幾分,而史孝文也不得不將鐵鏈在自己手臂上多纏繞幾圈,防止對方松手,或者突然失手。
至于賀難是否真掌握了那么多……答案是并沒有,但這就是一個博弈的過程,既然他現在完全占據了主動,那就要將這份主動轉化成該有的價值。
“給你點兒時間考慮好了,但我數到一的時候你就徹底沒機會了——十、九、八、五、四……”
“等等!六和七呢?”史孝文腦子懵了,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啊?
賀難歪著嘴笑了一下:“我算術不好不行啊?而且我也沒說按順序計數不是嗎?”
比起肉體上有形質的刑罰,這種“形而上”的精神折磨在某種情況下無疑效率更高,史孝文雖然不是什么鐵漢,但如果常規手段來對付他可能沒有什么成效。
“我靠,你瘋了吧?算了,我跟你說好了!”賀難每念出一個數,魏潰便會扯動一下鏈子,但最讓人鬧心的是有的時候魏潰會往上提一提,然后等到下一個數字蹦出來的時候再猛地放開一大截……
“呼……”史孝文昂著頭呼出了一口氣,趁著這功夫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如果說天下第一的刺客組織是‘梨園’,那么可以稱作天下第二的便是‘無衣’,而無衣并非像梨園那么高調、那么大張旗鼓,無衣只做兩件事——殺人,和收錢。所以就算是很多江湖人,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無衣這個組織。”
“而無衣的現任首領,便是柴兄的父親,或者說無衣這個組織,就是由柴家代代經營起來的,但無衣的建立時間就算是其中的成員也無法追溯,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員,到現在也還是。”
“你也不用問我無衣的根據地在哪兒、其它成員都有誰——等我說完你就明白了。像我這樣不打著組織旗號在外漂泊的人很多,由組織給我們發布任務,再以個人的名義去完成,偶爾也會接點兒私活什么的,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接到過很多‘長期任務’,就是以個人的身份投身于某個組織當中,等到組織需要我們的時候再出手,大部分時候都是借助被‘寄生’的組織的力量來達成某種目的,偶爾也會依靠身份之便除掉該組織中的某個人物,不過事后是繼續潛伏還是脫身那就要看情況了。”
“綜上所述——我壓根兒就不知道無衣的根據地在哪兒,因為我是柴思疇的人,而不是柴家的人,而我所知道的成員,比較出眾的那幾個今日下午我就已經提過了。”
趁著史孝文停頓的功夫,賀難插了一嘴問道:“那你現在所獲得的‘任務’是什么?在我們這兒待下來然后等到你口中時機成熟的時候再一刀剁下我的狗頭么?”
史孝文對賀難這把自己都編排進爛話里的本事也是十分佩服,搖頭晃腦地說道:“不是……是那個洋人商會,我奉命留在那兒監視這幫洋人的動向,但當我在天下群雄會上見到柴兄的時候,便知道我的任務中止了——被你們逮到只能說運氣不太好罷了,不然現在我已經逃離這兒很遠了。”
“哦?”賀難這不是在故弄玄虛,而是真心有些不解:“按你的說法來看,你應該是柴思疇相當器重的兄弟吧,我是不知道柴家的繼承順序是怎樣,不過姑且假設一下——如果有一天柴思疇繼承了整個‘無衣’,像你這樣的心腹與功臣難道不會回歸組織么?所以在我看來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你壓根兒就沒有必要逃出城,而是先偷偷與柴思疇匯合——至少看看他是否在群雄會上用得到你吧?”
“呵呵……看來賀府丞還是太年輕了呀……”史孝文突然叫出了一個他根本不應該知道的稱呼,但內容卻意味深長:“如果將來有一天你得勢了……你會讓你原來一直干臟活干到惡名昭彰的手下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邊么——那帶給名聲的影響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賀難沒有對府丞二字作出絲毫反應,就好像他沒聽見一樣,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史孝文的后半句話:“這么說……柴思疇有問鼎中原的志向咯?”
“……”史孝文自知失言,沉默了片刻反問道:“哪個像他一樣的人會沒有呢?”
賀難無聲地笑了兩下:“你繼續說。“
史孝文在這惡臭熏天的糞坑上面吊了約莫半個時辰,而賀難與魏潰便一同堵在這兒半個時辰,直到對方似乎已經言之無物、變著法兒的說車轱轆話之后,賀難才把史孝文放了出來。
雙腿重回地面的感覺讓史孝文心中不禁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他看著已經被鐵鏈勒出印痕的手臂,從未想過站在地上的感覺竟然有如此的令人心安,而賀難接下來說的一番話更是讓他有了一種“我是不是聽錯了的感覺”。
“行了,今兒就到這兒吧,我們也回去睡覺了——你自便吧,是留在這兒還是去柴思疇那兒,亦或是去過之后再回來,都隨你。”說罷,賀難居然真的與魏潰一同走回客棧里,噔噔噔地回樓上客房休息了,只剩下史孝文一個人傻站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該干什么。
賀難這種作態,不可謂不大度,但細思其目的,卻也不可謂不惡毒。
他知道史孝文仍舊有所保留,但已經獲取到的信息在他看來也已經足夠,至于剩下的東西倒也不急于一時去得知——但史孝文回去之后又該怎樣面對柴思疇呢?是跟柴思疇如實稟告自己被迫說了一些關于他的、七分真兩分假一分瞞得秘密?可柴思疇真的會相信么?但若說史孝文不跟柴思疇言明他今夜所坦白的一切,而是藏在自己心中——那他史孝文還是對柴思疇忠心耿耿的史孝文么?若是將來有一天柴思疇知道了種種一切,他又該如何自處、如何處置曾經的兄弟呢?
百年之后,人們從野史之中翻到了有關于賀難的邊角料,而根據這些亦假亦真的史料與傳說,賀難被后人們冠以了一個頗為貼切的稱號。
間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