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裂為兩半,大世界與小世界接觸、沖撞,小世界的法則被瞬間摧毀,彼岸的平衡打破。
寧長久與陸嫁嫁在世界的兩端,向著洛書的兩側墜去。
斷裂的石城撞斷了高峰,大量的煙塵騰起,碎石順著山坡滾落,一頭纏繞在山峰上的古龍避之不及,直接被石城撞斷了脊骨。
豢龍者身死道消,百年的努力灰飛煙滅。
他最后的話語還在寧長久的腦海中回蕩著,似詛咒也似夢囈。
寧長久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軀被撕裂,意識很快陷入了昏死。
他醒來的時候,眼眸上像是蒙著一層灰塵。
他沒有死。
他的前方,隱約有兩個人相對立著。
他們一個青衣,一個白衣,抱劍而立,在滿天的火光塵屑里顯得蕭索。
“小友,你醒了。”其中一人看向了他。
寧長久睜開了眼睛,他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容。
青衣者神色冷漠,白衣者面帶微笑。
“你們……救了我?”寧長久看了看自己的手腳,先前身軀被撕裂的畫面好似幻覺,他根本完好無損。
白衣男子搖了搖頭,笑道:“我也很好奇,為何你這樣的境界沒有死。”
寧長久同樣不明白,他看著眼前的人,問道:“兩位是……”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我叫裘自觀,沒什么名氣,他叫李鶴,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那首‘斬龍足,嚼龍肉,使其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的詩聽說過吧?真真是名聲響亮,蕩氣回腸啊。”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他確實聽說過,聽豢龍者說起過。
冷漠的青衣男子淡淡開口:“我原想說的并非斬龍足,而是斬龍族……龍失其足為蟒,龍蟒一樣地令人厭惡。”
“李大詩人氣魄果然大。”裘自觀笑道:“看來豢龍者要死不瞑目了。”
李鶴道:“他已身死,我當然不會為難,在你登天之前我只想與你一戰,了結夙愿,其他枉然。”
裘自觀抱著劍,笑道:“豢龍者的死你并不意外?”
李鶴道:“圣人早就警告過了,你若一意孤行,下場也是一樣。”
裘自觀道:“只是他的天碑有問題罷了,彼岸對稱本就是小世界的法則,小世界本就不為天道認可,他百年來只是在自尋死路。”
李鶴不置一詞。
寧長久忍不住問道:“敢問前輩的天碑要寫的是什么?”
裘自觀傲然道:“我一生修劍自然要寫劍。”
“劍?是劍招和劍理么?”寧長久問。
裘自觀笑了起來,他敲了敲手上的劍,驕傲道:“我這柄劍是天外隕鐵所鑄。”
“前輩研究的是鑄劍?”
“不,”裘自觀手指翹起,指著天空,道:“我研究的是天外隕鐵。”
上空,星河璀璨而純凈,哪怕人間天翻地覆,那條河流依舊幽幽萬古。
李鶴神色悠悠,對于他的成果似乎并不關心。
裘自觀看著這個白衣沾染塵土的少年,笑道:“待我登天之后,我數十年的鉆研便要失傳,而我所得成果,字字皆為天機,你……要不要聽一聽?”
寧長久猶豫片刻,誠懇道:“愿聞其詳。”
裘自觀緩緩開口,像是在吟誦一首詩歌:“我們的土地看上去是平面,實則它的形狀好似雞卵,此處月落西山時,彼處恰有月影東頭,月是離我們最近的星,月之光輝并非自生,而是來自于日之所照,其盈虧亦源于日之遮蔽。長空之外猶有飛星,其星為金木水火土冥,恰與太初六神相照應……”
裘自觀緩緩說著。
一幅星圖隨著他的話語在兩人面前徐徐展開,寧長久看著這幅圖卷,神思忍不住被吸引了上去。
“前輩是說,天空中的星星與太初的神祇有關?”寧長久問道。
裘自觀點頭道:“這也是那六位神祇如此強大的原因,因為它們本質上是星星力量投影的神。”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寧長久恍然間想起了大師姐曾說過的八個字“仰望星空,可見神國”。
仰望星空。
他忍不住抬起頭。
星空狀似璀璨,但大部分都隱于幽暗。
他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
“神國與星星有關?”他問。
裘自觀點頭道:“想要建立神國,或是星星點亮你,或是你點亮一顆星星。”
寧長久不由自主地響起了當初天窟峰上點亮命星的場景。
寧長久又問:“那太初六神呢?他們的星星……”
裘自觀說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兩千年前,六顆星星盡數遠離了,最早離開的一顆是冥王……”
他說著,話語微頓,笑了起來:“可以了,再多說下去,我怕這個李鶴偷聽,要代我飛升了。”
李鶴道:“我并不感興趣。”
裘自觀笑道:“你這人也奇怪,明明劍術都天下第二了,竟對于長生自在沒有半點追求。”
李鶴嘆道:“我從不求得不到之物,當初不可一世的劉徹求長生,最終尸骨不也在茂陵腐朽,那位名政的人王帝君,訪仙歸來之后依舊一命嗚呼。”
裘自觀不再說話,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一戰是他們的決戰。
寧長久目睹了這一戰。
那是兩柄絕世之劍。
他們出劍之時,星空下所有的光輝便集中在劍上。
寧長久境界不如他們,但他能看懂他們的出劍。
他的目光落在劍上。
于是星空明月都失去了顏色,天地像是一個黑壓壓的囚牢,其中只有他們三人。
李鶴的劍壯闊激烈,若他在山頂拔劍,便可惹風云變色,若他在海上拔劍,便可引風起云涌。
但寧長久知道他贏不了。
裘自觀是真正要走上大道的人,李鶴的山與海都在人間,而他的劍卻似宇宙飛仙,輕 盈靈動得不似人間之物。
裘自觀的劍最終刺入了李鶴的胸膛。
李鶴認負。
他疲憊地坐在地上,捂著胸口的血。
裘自觀看著星空,傲然道:“傳說三境,道隱,道空,道象。我將以道空破天而出。”
“傳說三境?”寧長久第一次聽到它的真名。
裘自觀臨走之前不吝指教:“道隱為微小之物,道空為宏大之物,道象則是世間萬象,這三者是通往傳說之境的三條道路,本身并無高下之分。”
寧長久若有所思道:“多謝前輩指教。”
裘自觀點了點頭,他守劍身前,目視星辰,持劍破空。
李鶴看著他消失的身影,神色悵然。
許久之后,一柄燃燒的隕鐵之劍當空砸落。
這一幕好似鎮仙之劍飛來。
李鶴帶著寧長久一同離開。
這座經歷了曠世之戰的山峰被瞬間炸毀,等到煙塵盡湮,李鶴才回到了廢墟里,廢墟里,一柄劍已經涼了下來。
赫然是裘自觀以隕鐵鍛造的劍。
李鶴早有預料,他嘆了口氣,拾起了劍,擦了擦表面的焦灰,將它背在了背上。
“此處兇險,你也隨我走吧。”李鶴說道。
寧長久搖頭道:“多謝前輩,但我還要去找人,不能同行。”
“是你的道侶么?”李鶴問道。
寧長久輕輕點頭。
石城斷裂,他不確定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更不敢確定陸嫁嫁到底有沒有事……
李鶴道:“你們是外面來的吧。”
寧長久神色一怔:“你也知道?”
李鶴道:“因為我曾遇到過類似你這樣的人……唉,我們被困在同一個一百年里,周而復始地循環了五次了,不止是我,也有許多人發現了,我們都在尋找出去的辦法。”
李鶴話語頓了頓,道:“既然你們是外面來的,那就不用擔心安危,你們會受傷,會疼,但超過死亡的閾值之后便會重生……只有歷史中的人物才能死于歷史里,你們不會。”
“這是永生不滅?”寧長久問道。
李鶴嘆道:“不,你們每死亡一次,都會失去一部分記憶,直到永遠迷失于此,哪怕你殺穿了這個世界的所有人,依舊只能迷失,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唉,或許你們還有超脫的機會,但我們已被鐫刻書里,此生此世不得解脫。”
司命將劍從一頭巨大山甲的頭顱中抽出。
鮮血泉涌。
一道道凌厲的劍氣在眼前畫成了繚亂的線。
山甲看似堅不可摧的后殼在劍氣之中像是柔軟的豆腐,被隨意地切開。
司命將其身體翻轉,用劍剖開了它的腹部,取出了它的妖丹,掀起了一些妖狐面具,一口吞下。
這是她殺死的第十三頭大妖了。
她看著這個亂象橫生的天地,冰眸中倒映的血與火在漸漸地冷卻。
她入五道并未太久,但因為她前世是傳說境界的神官的緣故,再加上權柄強悍,捉對廝殺之下,殺死一些八樓主的人并不困難。
吞下了妖丹,嘎吱嚼碎,妖丹中蘊含的雄渾靈力涌入了身體里。
司命蒼白的臉色微微好轉了些。
先前,她遇到了七八頭古神的夾擊,她在殺死其中兩頭之后拼力逃脫,過程雖是瀟灑,但傷勢很重。
吃過了妖丹,她重新將劍背在背上。
“時候差不多了。”司命說道。
她在神國的時候,曾經飛升過一次。
她在邁入傳說三境后,便來到了僅次于神國之主的層面,并接任了前代老去的神官。
那時候她的天碑寫了許久,其中許多內容還是夜除幫著完成的。
她至今都記得自己天碑的全部內容。
所闡述的自然是時間。
她論證了時間的真實存在,并將那個垂直于點線面立體世界的面稱之為靈界。
時間穿行于靈界之中,也受到空間彎曲的影響。
正如山上的時間要比海洋中的時間更慢,所以修道者更喜歡在高山上修行。
她回憶著自己的天碑,做好了飛升的打算。
這里的人們對于斬天飛升還充滿了惶恐和畏懼,但對于她而言,已是輕車熟路之事。
她沒有立刻離開,只是想看一看,洛書樓中是否藏著五百年前,她所未知的隱秘。
但這個世界太過混亂與危險了,哪怕是她依舊受了不輕的傷。
更何況,那些真正的隱秘還是被遮蔽了——譬如那位神國之主之死。
七百年前,自己的神主被斬去了頭顱,五百年前,天地最大的浩劫里,又有一位神主死去……
正是不可思議的兩百年啊。
司命開始升空。
那些血戰的人、妖、古神的身影在周圍碰撞著,宛若搏擊長空之鷹。
遠處,還有一群五道境界的大妖攀登某座大峰,其中有生有八尾的火狐,有頭生巨大犄角,形如大牛的魔頭,也有金翅大鵬鳥的后裔,還有背負雙刀的古猿。
在將至峰頂的時候,那頭巨大的牛魔忽然反叛,開始屠殺自己的同類……
司命并不在意,背叛永遠是生靈永恒的話題。
她將視線投向了更遠處。
遠處,有頭生羊角的饕餮巨獸張開雙臂,撐住一座即將倒塌的巍峨巨峰,它苦苦支撐,雙足陷入泥間。
有背負火山的神龜沖入海中,似要煮盡海水,將滄田化為桑田。
也有一頭頭巨鳥從空中摔落,折斷翅膀,下方無數的古鱷在海水中張開了大口……
蒼莽的大地像是被雷與火雕塑而成的,血腥的殺戮充斥著、占據著一切,它們或是為了生存,或是為了信仰,攀登上那些入云的神柱。
司命嘆了口氣。
她知道這一戰的結局。
仙廷依舊,天道依舊,幾乎滅盡的萬物則在春風中復生。
的壯闊與浩蕩不過是未來埋在土層中的劫灰。
生是徒勞,死是枉然……
司命開始書寫自己的天碑。
天碑并非五道天峰才能書寫,但是五道初境哪怕書寫了天碑,肉身體魄也根本無法承載飛升時的能量,會瞬間暴死而亡,唯有五道頂點萬事俱備后,才真正具有飛升的資格。
司命并無所謂,這是虛假的世界,而她的身體更是神主的胎靈洞窟中煅燒出的最好之瓷……
那是神主的火焰啊,這洛書又如何能夠傷她。
她心無旁騖,凌空書碑。
天碑循著記憶即將書成。
異變陡生。
天空中忽然亮起了一點白光。
白光瞬間點亮天際。
它充斥了所有人的視線。
司命是最先看清楚的。
那粒白光離得很遠,看上去很渺小。
但事實上,那是一整座雄偉的大城,大城之下似乎推著什么……它們一同墜落了下來。
而好巧不巧,司命的飛升之路恰好與這座大城的下墜軌跡相應。
司命暗道不妙。
所有的生靈都停下了兵戈開始逃散。
居中大城落下,然后一座接著一座的城池從空中墜落,那突如其來的巨大轟鳴聲已不能用震耳欲聾來形容了,它就像是最響亮的雷在耳畔一一炸起,炸得風云失色。
哪怕是司命也只聽說過空中落劍,從未聽過空中會落下城池。
她立刻時間權柄催發到了極致。
乓乓乓乓!!!
像是天上有城樓崩塌了。
巨大的城池接二連三地落了下來。
邊緣處的修道者或許還有逃逸的機會,中央處的則是直接被瞬間鎮殺。
司命的位置極差。
時間的權柄催發到了極致。
但在她的天碑里便描述過,速度足夠快是可以改變時間的。
巨城頃刻而至。
她的身影自邊緣擦過,巨大的沖擊波和掀起的狂風之刃撞在了她的背上。
司命爆發的靈力與之對撞。
她的身影被頃刻掀飛,也像是一枚彈射而出的花炮,撞在了巖壁上,一連撞破了數座山峰才堪堪止住頹勢。
最后一座大峰里,山體碎裂。
司命的身影深深地陷入了巖壁之中,被撞破的巖壁與一個洞窟相連,她的身體直接摔進了里面。
司命趴在地上,銀發沾塵。
她嘔出了一大口血。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漸地流逝。
但不知為何,許是這個世界虛假的緣故,她竟感受不到對于死亡的恐懼。
她覺得自己可能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那場漫天落下的城到底是什么?
難道天空之中真的有瓊樓玉宇?而先前……天塌了?
司命感覺有刀刃刺入了太陽穴,攪入了腦子里。
混亂的最中央,越來越多的人向四周圍逃逸。
也有人逃入了這洞窟之中。
但這洞窟很快被大城封死,成了絕境。
司命眼眸微抬,她隱隱約約看到了逃入這座洞窟中的幾個人。
有帶刀的老者,有背劍的年輕人,有駝著身子,生有兩雙巨大鋼爪的妖族,也有一只半個身軀殘缺,血流不止的古神,最后,洞窟封死之前,還有一個女子逃了進來……
那女子一身白衣很是扎眼,手上持著劍,一身劍意不瀉自露。
那襲身影撞入了司命的眼眸里,讓她心中微微寒涼。
她當然知道她們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但生命垂危之時看到白衣總讓她心中生出本能的恐懼。
要殺了這個白衣女人……
這是她瞬間萌生出的想法。
但理智摁住了她的手。
她利用時間權柄包裹住自己,使得她與他們的時間走速不同。
這是一種偽裝,那些被困洞窟中,陷入恐慌的人果真沒有發現自己的存在……
司命調養著自己的傷勢。
洞窟中的人似是在談論合作一事。
司命心中冷笑。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們中的某一人忽然拔刀背刺。
亂戰一觸即發。
他們本就不是一個陣營的人,混入一處本就要時刻提防其他人背叛,這何其之累……唯有殺光所有才能保證自己安穩地活下來。
司命閉上了眼,她盡力隱匿著全部的氣息。
殺紅了眼的人根本發現不了她。
她只需要隱匿到最后,便能當那黃雀背后的彈弓手。
許久之后,她再次睜開了眼。
洞窟之內只剩下兩個活人了。
是那個白衣女子和雙臂為鋼刀的怪物。
司命看了一眼便知道,這個白衣女子很快就會被殺死。
她注視著這場戰局。
果然,戰局幾乎是一邊倒的。
白衣女子與他的最后一擊里,她的劍明顯般了半分。
那半分極為要命。
“救我!”白衣女子忽然大聲喊道。
被發現了么?
司命微驚。
那頭兇獸也轉過了身。
她看著那個鋼刀怪物臉上的肉瘤,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真丑啊……
司命伸出了手指,從背后點向了那個鋼刀怪物。
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
自己明明可以藏得很好,那個兇獸轉過身也無法發現自己的,那女子一定是在詐我,賭這個洞窟里還沒有其他人。
而她積蓄的力量也只夠她出手一次。
自己被她騙了!
真該死……
司命心中悔恨。
她殺死了這個怪物,但那個白衣女人一定會殺死自己的。
這是亂世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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