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王立在地上,妖瞳望向了窗外的天空。
云如火燒,本該只出現在西邊天空的濃郁黃昏蔓延了過來。
那個方向……
魚王瞇起了眼睛,從窗戶中直接竄了出去。
寧小齡快步跟上。
她也向著天空中望去。
空中的火光有些渾濁,看上去就像是涂抹著的,變質的胭脂。
大地晃動著,山石滾落,木堂搖晃,幽月湖中湖魚躍動。
其余堂中,也有許許多多的弟子也跑了出來,驚恐地望著天空中發生的異象。
魚王嗖得一下躥上了一課大樹。
它望向遠方,妖瞳愈發凝重。
凡有大事降臨之時,天必生異象,而且這個異象……它見多識廣,知道這預示著怎樣的未知的恐怖,它很惶恐,不知道這種黃昏籠罩下的恐怖究竟指向哪里。
寧小齡心中翻滾起了強烈的,不詳的預感。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打開了祝定送給她的錦囊。
與此同時,黃昏之中,一道天火筆直墜落,它像是神靈投擲的長槍,在火光燃起的最初便鎖定了寧小齡。
“喵嗷!”魚王也察覺到了不對,毛發根根炸起。
天罰!這是天罰!
天罰指向的是寧小齡……她究竟做了什么違逆上蒼之事?
魚王顧不得思考,此刻它沒有境界,也無法替寧小齡解圍。
天罰之劍砸落。
寧小齡的頭頂上,火光遇到了阻礙,向著四面八方炸開。
頭發雪白的老人立在上空,他伸出了手,幽冥靈力結成了一道深厚的防御。天罰的火焰在防御上撞碎。
防御的領域同樣四分五裂。
瞬間爆發的沖擊力將老人壓回了地面,轟然的撞響聲,地面出現了一個深坑,煙塵四起。
寧小齡立在原地,看著老人長袍的背影,驚魂未定。
若非祝定給了她這個錦囊,以她自己的境界,恐怕已被瞬殺了……
“多……多謝師叔。”寧小齡呆滯了一會兒,行禮答謝。
祝定哪怕是紫庭境巔峰的高手,在抵擋了這一擊后,依舊有無數枯槁的白發折斷飄落。
他轉過頭,看上去有些狼狽。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還隱瞞了什么?”祝定神色嚴肅道。
這一記突如其來的天罰過后,地動倒是提前終止了,天空中的異象卻沒有散去。
“羽蛇在臨死之前給我講了一個有關天藏和冥君的秘密,但說出神明隱秘的,無論是告密者還是聽到的都會遭受大難……小齡,小齡不敢說。”寧小齡輕輕搖頭。
祝定問道:“是有關什么的秘密?”
寧小齡想了想,道:“算是神明之間的恩怨吧。”
祝定頷首,道:“此事應與我們無關,過了這次劫應該就沒事了,你若還隱瞞了什么,千萬要告訴我,免得鑄成大錯。”
寧小齡用力點頭。
她回憶了一會兒,立刻想起了藥王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對了,我還見到藥王了!”
祝定并不奇怪,因為藥王看守著一件靈物,藥王杵。
寧小齡道:“藥王對我說了句話。”
“什么?”
這并非疑問,而是吃驚。祝定道:“藥王對你說話了。”
寧小齡微怔,不明白為何祝定的反應這么大,她說道:“是的,藥王對我說‘皇不在殿,小心’。”
祝定正色道:“你可知道……所有的冥將都是啞巴,他們只對冥君,或者有冥君特質的人開口。”
寧小齡也很吃驚:“那我……我算什么呀?”
祝定看著這個小姑娘,道:“你身上藏著的秘密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寧小齡搖頭。
祝定沒有追問,他自語了一遍‘皇不在殿’,思索著它的含義,卻也找不到思路。
“皇……古靈宗有沒有誰的身份是皇呀。”寧小齡問道。
“皇?聽上去是個女子,但古靈宗從未有女子自稱為皇啊。”祝定嘆氣道:“就算有,也應該是陳麻爛谷的往事了……容我仔細想想。”
寧小齡不敢打擾,她抬著頭,擔憂地看著天色。
很快,外面的消息便火速地傳入了古靈宗。
異象的源頭找到了,是無運之海海底的大火山噴發,應發了海嘯和沖天的紅光。
此刻,中土西南處的大地上,許許多多的人都望向了天空。
劍過十三關。
十三關之后是一片著名的刀山。
兩旁的黑崖上塞滿了白雪,一串串地披掛在巖壁上,旁逸斜出的怪石像是突兀的尖刀巨斧,一柄柄地刺向四周的雪,下方,烏青色的石壁之間,卷雪的長河向著遠處蜿蜒而去,最終匯入奔騰不息的廣沙江中。
如果遠離了爭端的中心,還會遇到爭端么?
這是寧長久當時的疑問。
終于,疑問在這一刻應驗了。
他們在御劍飛過一片連綿的刀山群時,天空中亮起了橘紅色的光。
黃昏提前到來。
“這是……著火了?”邱月用手遮著腦袋,抬起頭望向了天空,目光中充滿了好奇。
寧長久腦海中最初閃過的,是某一種名為“黃昏”的權柄,這種權柄在不可觀中的禁書里有記載,能力不明。
陸嫁嫁也望向了天空。
空中浮游的云像是燒了起來,一朵接著一朵。
他們向著光線照來的方向望去。
“那里是……”陸嫁嫁足尖點于劍尖上,目光望向了遠方。
“洛書樓!”他與陸嫁嫁一齊做出了判斷。
接著,寧長久神色一凜,他一把抓住了陸嫁嫁的手,將她拉到了身邊,陸嫁嫁撞入他的懷中,不解道:“怎么了……”
邱月看到這一幕,捂住了眼睛,手指瞇開一條縫,偷看著他們。
寧長久沉聲道:“有人。”
話音未落,天空中的黃昏忽然黯淡。
前所未有的劍意以比聲音更快數倍的速度沖來。
寂靜無聲的黃昏里,更明亮的火光以吞噬蒼穹的姿勢奪去了一切色彩。
鎮仙之劍距離他們還很遠。
但陸嫁嫁遙遙地察覺到了劍意,她想以劍靈同體將所有的劍意同化,但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到,那柄百里之外而來的劍速度太快太快,識海根本無法將它鎖定。
恐懼的火種炸入心湖。
瞳孔中,焰火轉瞬便來。
鎮仙之劍打擊的領域足以覆蓋整片刀山,這瞬息的時間里,以紫庭境的修為根本不可能逃離。
黃昏與死亡一同降臨。
陸嫁嫁做不出反應,她只看到,身邊的少年不知何時松開了手,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檀口微張,話語聲便吞沒在了劍光里。
這是令人絕望的打擊。
是幾乎所有紫庭境都不可能逃過的打擊,留給他們的結局唯有神魂俱滅。
鎮仙之劍在淹沒他們之后砸到了山谷里。
爆炸便急劇擴散。
無數的光點瞬間懸浮半空,明亮到足以讓人目盲的火光推著巨量的煙塵沖上了層霄,爆炸的中心,有明亮的火柱沖了上來,開成了一朵盛大的,高過了周圍所有高山的蘑菇狀云朵。
環狀的氣浪裹著星火塵埃向外高速擴散,無形的氣浪像是最銳不可當的刀刃,將所有觸及到的一切,無論是崖石、樹木、青銅神像乃至烏青色的山道……一切在觸及氣浪之后便瞬間崩碎,一同被氣浪裹挾著向外推撞。
巨大的蘑菇狀云朵還在膨脹,爆炸聲吞噬天地,周圍的刀山被盡數夷為了平地。
赤紅色的火光遠比黃昏更加奪目,
距離刀山極遠的村鎮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動。
他們遠遠望去,只看見火光沖天,狂風撲面。
這是一場猝不及防的精準打擊。
洛書樓以及其他三座神樓,在頂尖實力上是僅次于劍閣的存在,而劍閣之所以強,是因為劍圣太過無敵,論及底蘊,四座神樓不遑多讓。
他們是神國之下最強大的勢力,凡人如何能逃過他們的打擊?
而因為事關重大,褚先生破例啟動了鎮仙之劍,永絕后患。
爆炸的邊緣處,四位捧劍者從各個方向而來。
他們馭劍而行,在幾輪氣浪都結束之后,馭劍停在了廢墟東南西北的正方向。
這場突如其來的爆炸已經結束。
云朵散去,煙塵騰空,浩蕩遮蔽。
星火的光跡還在廢墟中閃爍著,像是古龍的噴吐龍息。
四位捧劍著披著神袍,神色平靜地望向了廢墟的中央,像是在悼亡死者。
廢墟的中央,原本珍貴華美的鎮仙之劍已經失去了光澤,成了一柄埋在深坑中的廢銅爛鐵。
中間沒有一個人。
那對道侶和那個小姑娘應是在爆炸的高溫里尸骨無存了……
捧劍者前往爆炸的中央勘察。
褚先生看著海河盤,神色如常。
這場打擊與預想中的一模一樣,不會出現任何的意外。
鎮仙之劍依舊這般恐怖……唉,這等仙力與人力的巔峰造化,每每看到都不由讓人慨嘆。
先前沒有殺掉那個神秘女子,只是因為她身上背負的權柄太多強大。
這對道侶除非也擁有那個神秘女子般的權柄,否則絕對沒有任何逃生的可能性。
但權柄這樣的東西,怎么可能復刻呢?
褚先生靜坐了一會兒。
他即將合上海河盤時,手忽然僵在了半空。
事情的發展再次出乎了他的預料……
海河盤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光點!
那個光點距離爆炸的中心并不遠,很微弱,卻那么地刺眼。
他們……不,他竟然還活著!
“怎么……怎么可能?!”褚先生臉色發白,嘴唇微顫,話語聲斷續。
旁邊的侍者第一次看到褚先生露出這樣的神情,連忙詢問道:“先生怎么了?”
褚先生霍然起身,厲聲道:“拿古猿劍,開追仙臺!”
侍者知道事關重大,沒有猶豫,領命而去。
在代表寧長久的光點重新出現在海河盤的那刻,褚先生便知道,那些捧劍者也殺不了他。
他必須親自動手,盡早鏟除后患。
寧長久烏黑的長發間還冒著煙,他的長發像是被吸去了大部分的水分,干燥的末端微微發卷。
他的寒毛在一瞬間被燒盡,白衣也大面積地變成了黑色,用手輕輕揉搓就能碰下許多的黑色的粉末。
幸沒有太大實質的傷害,只是身體內部,灼燙感還在撕裂作痛。
寧長久捂著自己的胸口,用隱息術匿著氣息,遠離了原本的路線,向著一片堪輿圖上深山老林的方向行進而去。
他幾乎確定這場截殺來自洛書樓,他雖然不知道他們的目的,但是這一劍的威力讓他感到后怕,以現在的身體狀況,他不認為自己可以逃掉第二次……
當然,鎮仙之劍何其珍貴,也不會在一個紫庭境修道者的身上用兩次。
在長時間的遁逃之后,高大的、連綿的樹冠出現在了前方。
寧長久再次停下了腳步。
他望向了一塊巨石的方向。
瞳孔駭然一縮。
先前還光禿禿的石頭上,赫然出現了一個帶劍而立的男子。
“褚先生?”寧長久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是先前龍母宴的魁首之一。
褚先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手中的古猿巨劍沒有鞘,鋒芒自露。
“你是洛書樓的人?”寧長久問道。
褚先生看著這個披頭散發,還帶著淡淡的火焰之息的少年,嘆了口氣。
在半柱香的時間內,他開啟了追仙陣,帶上了古猿劍,相隔千里,轉瞬追來,看似瀟灑,代價卻是很大。
“寧公子,先前海國宴時曾有一面之緣,你那位道侶還敗了赫赫有名的柳合,你們這神仙眷侶令多少人神往……”褚先生的笑容帶著淡淡的譏諷:“我雖不知道你是怎么逃過鎮仙之劍的,但想來你的手段只夠一個人出逃,呵,大難臨頭各自飛,所謂神仙眷侶不過如此啊。”
寧長久立在烏青色的山道上,獨自一人,看著很是落寞。
黑色的煙氣騰在他的臉龐上,將他慘白的臉色照得凄涼,那雙清澈的眼眸也那么空洞,似是落不進一滴雨。
褚先生感受著他的情態,心情終于好了些。
他笑了起來:“現在裝什么悔恨呢?先前生死一線之際,你已經選擇了自己逃命,這是你心里的鬼……在死亡之前還能看一眼自己的本心,你應該知足才對了。”
“你們動的手?”寧長久抬起頭,咬牙切齒道。
褚先生道:“明知故問……先前你心中的鬼是自私,此刻便是懦弱了。”
寧長久垂下眼睛,他看上去很是虛弱。
大難不死之后,孑然一身,沒有后福。
寧長久插翅難逃。
褚先生盯著他,在寧長久心緒最消沉之際,褚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了怪石上。
周圍參天大樹盡數炸開。
劍帶著重重黑夜壓來。
寧長久抬起頭時,一頭巨大的猿猴占據了他的視線。
那是古猿劍的劍妖。
古猿掄著巨大的拳頭向著寧長久砸落。
轟隆!
整座峽谷都開始震蕩。
褚先生設下了重重的黑夜禁制將寧長久攝入其中,禁制之中劍的領域同時展開。
這個領域只有四方,上面則被巨猿龐大的身軀占據了。
寧長久的身影愈發孤獨。
“為什么要殺我?”寧長久在飛濺的碎石中避開了身子,同時持劍一躍,斬向了褚先生。
褚先生的身影幽靈般閃現,與他對空而擊,劍刃與劍刃猛地碰擊,火光生滅,照亮了寧長久滿是仇恨的瞳孔。
若是可以,褚先生想要再多欣賞一會兒這雙瞳孔,從中彌補出鎮仙之劍落空的遺憾。
褚先生沒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妻子與女兒死去,你孤獨一人,與其茍活于世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寧長久被他一劍震得不停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了刀子似的山石,劍域像是一個個帶刀而立的無常,向著中間飛速地收攏。
褚先生的身影無跡可尋,他幾乎是瞬移而來的。
鋪開的黑夜遮蔽了這片山谷的黃昏。
黑夜中似是懸掛著無數嗜血的蝙蝠,而每一只都有可能是他。
寧長久無暇多想,憑借著直覺斬出了一道劍。
雪亮的弧光才一亮起,便被黑暗轉瞬吞沒。
褚先生的劍與古猿劍妖的拳頭壓迫而來。
這并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在短兵相接之后,寧長久所有施展出來的劍招都被褚先生盡數抓死,褚先生追擊的鋒芒咬住了他招式最脆弱的點,撞出縫隙之后直逼要害,不給絲毫喘息機會。
古猿的拳頭更像是開山的巨錘,將他的護體靈力一記記地撞碎,寧長久疲于抵擋,招架已是用盡全力,根本沒有反擊的余地。
僅僅三十余招,寧長久的劍便被震斷,胸口也挨了古猿的一記重擊,肋骨斷裂聲炸起,古猿的拳頭將他的身影襯得渺小,他身影像是一個投擲出的鐵球,連撞了數個巨石才停了下來。
后背鮮血淋漓。
“僅此而已?”褚先生看著深深陷入墻體,口吐鮮血,疲于應付劍域攻擊的少年,有些失望。
他原本以為棋道魁首應是布局很深,有許多應變和出乎意料的手段,但如今看來,這個少年不僅虛偽,一身修為也只能算是平平無奇。
或許是逃出鎮仙之劍費了他太多力氣吧……
原本還指望著利用這場戰斗加深對于天地的感悟,一舉邁入五道……到時候他便可以獲得一部分永夜的權柄,然后入主洛書第六樓,成為洛書樓的第四位五道境大修士。
如今看來是無望了……
那就盡快了結吧。
古猿的長嘯聲震動山谷。
褚先生立在原地,人,劍,猿,三者共同被黑夜吞沒,于此時此刻凝為一體。
他晉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
肅殺之意與此同時鋪開,這片黑夜領域的顏色更加深了幾分。
那幾乎是絕對的漆黑,沒有任何的光可以撕開。
褚先生的劍域鎖住了寧長久的所在。
“龍母娘娘出賣了你,她將你與亡妻的提問都告知了我,唉,你萬不該詢問有關于洛書樓神明的問題,這是唯一的底線和禁忌。”褚先生打算讓他死得明白一些。
黑暗包裹著他的身體,古猿巨劍潛藏于黑夜,刺向了寧長久的所在。
這是他的全力一擊。
他內心雖輕視這個少年,但在真正出劍之時絕不會托大,這也是每一個能走到高處的修行者必備的素養。
死神地劍鋒刺入了他的血肉,永恒的黑夜將要賜他以長眠。
寧長久抬起頭,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褚先生覺得有些奇怪……這等黑暗中,他不應該看到對方的眼睛的……
但他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那是一對發著金光的瞳孔。
居然有光芒撕破了黑暗!
巨猿的拳頭也未落下,一個金色的、高大的殘甲巨像對著上空砸出了拳頭,撼住了古猿劍妖的巨拳。
這個姿勢宛若古龍升空。
褚先生察覺到了一絲危險,但他沒有選擇后退,因為只要將劍徹底洞穿他的心臟,那么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他哪怕再多的手段也無濟于事。
寧長久赤著雙手,硬生生抓住了這柄劍。
古猿劍艱難前推,距離他的心膜只有微毫距離。
但也是此刻,黑暗中像是有多出了一個人,隨著那個人的突兀出現,一道森寒的劍意在黑暗中亮起。
這明明是一道劍,卻更似無意而過的流云。
死亡飛速逼近,他心中卻生不出危險的征兆。
這種矛盾的感覺將他的心靈和肉身拋向了兩個不同的維度,拉扯出了距離。
褚先生連忙固守本心,強制自己抹去這種落差感。
他想要抽劍而逃,但寧長久死死地鉗住了劍。
他只得棄劍。
但也晚了。
金色的光伴隨著白色的劍一同亮起,將他紫庭境巔峰的黑夜領域撕開了口子。
死亡來臨的瞬間,褚先生見到了他此生最害怕的生物。
這種生物本該只出現在神話里的……
那是一只三足金烏。
哪怕是真正的永夜也只是它的食物,這點黑色的領域怎么可能囚禁得了它?
黑夜死去。
劍精準地刺入了他的咽喉里。
他也死去。
他渙散的瞳孔中映出了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
這是在他認知里本該死去的陸嫁嫁。
陸嫁嫁單手持劍,劍招動作奇詭,漆黑發亮的秀發在風中如狂鴉之舞。
她握著劍,手臂轉動,削去了褚先生的頭顱。
脖頸處鮮血泉涌,褚先生直愣愣地倒在地上,金烏撲上,將他想要逃逸的魂魄咬住,灼燒殆盡。
寧長久倒在碎石堆里,他無力地喘著氣,將那柄刺入胸口的古猿劍拔出,再利用時間的權柄加速傷口的復原。
陸嫁嫁回過身,她俯下身子,輕輕地將寧長久從亂石堆中抱出。
“以后不要這般冒險了。”陸嫁嫁將他身子擺正,雙手按住他的背心,替他療傷。
邱月坐在地上,她恐懼地看著褚先生的尸體,驚憂道:“娘……娘親,他是誰啊,我們剛是在哪里啊,那個地方空空的,好嚇人啊……”
寧長久看了她一眼。
金烏飛回了自己的體內。
先前,鎮仙之劍落下之際,寧長久攔在了陸嫁嫁的面前,他展開時間領域,將其摧發到極致,強行放慢了災難的到來,但陸嫁嫁也在時間領域波及范圍內,動作變得緩慢。
他展開了金烏,將陸嫁嫁納入殘破的十目國里,隨后,他借著時間領域飛速逃離了爆炸的中心。
他原本是不想帶上邱月的,奈何她緊緊拉著陸嫁嫁的手……寧長久無暇多想,只能將她順手也救了出去。
而先前褚先生的到來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所幸他也做了準備。
他狀態很差,哪怕與陸嫁嫁聯手也很難殺勝過紫庭境巔峰的高手,最重要的是,捧劍者隨時可能追來,他們除非可以瞬殺褚先生,否則必死無疑。
所幸寧長久的金烏對于他的黑夜天然克制,陸嫁嫁的天諭之劍也已爐火純青。
褚先生這樣一等一的高手,便如此飲恨而亡。
寧長久微笑道:“夫君這一招金烏藏嬌,威力如何?”
他傷口愈合,血也已基本止住。
陸嫁嫁憐惜地擁著他,聽他這般說,也笑了起來,問道:“你這招這般熟練,用過很多次了么?”
寧長久假裝掰起了手指。
陸嫁嫁黛眉稍豎,掐了掐他的手臂,寧長久佯作劇痛,笑著求饒了起來。
邱月坐在一旁看著他們,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稍縱即逝地掠過了一抹發自內心的微笑。
他們的平靜未能持續太久。
捧劍者追至。
陸嫁嫁毫無懼意。
這些捧劍者雖也紫庭,但境界不算高,絕不是她的一合之敵。
第一位捧劍者立刻看到了地上的尸體,心驚膽戰:“褚先生?你們……你們居然殺了褚先生!”
其后趕到的捧劍者同樣震驚無語。
褚先生何等強大他們是知道的,他劍術與道法皆是出類拔萃,六十四道劍無一不精通,再有古猿巨劍加持,對上其余神宗紫庭巔峰的大修士,他也從無敗績。
可這樣的人,竟已尸首分離倒在了地上。
“你們想見他?”寧長久問道。
捧劍者看著這對道侶,他們心弦震顫,如踩在鐵索之上,下方便是火海深淵。
寧長久看著陸嫁嫁,輕聲道:“先別出劍,我給你看個好玩的。”
陸嫁嫁疑惑,這種時候了,都傷成這樣了,還有什么好玩的?
只見寧長久取出了魚王處得到的冥卷,將它放入了口中。
冥卷與念頭勾連。
虛空開裂,靈態的褚先生從中走出。
陸嫁嫁也吃了一驚。
她想起了魚王所用的招式,明白了過來,這冥卷可以驅使所有自己見過的、已經死去的生靈。
當然,這些靈態生命是沒什么戰斗力的。
寧長久這么做也只是為了恐嚇那些捧劍者,讓他們的劍心更加破碎。
念頭展開。
一道道浮空漩渦般開裂的虛空里,無數的靈態生命從中走出。
老狐、白夫人、寧擒水、九嬰、翰池真人……
那些曾經的,給了他們巨大壓迫感,境界高深至極的修道者,竟在死活化作了他的軍隊。
黃昏之下,死靈黑壓壓的一片。
寧長久從中起身,宛若統御死靈的活鬼。
只可惜這些靈體境界未低了。
陸嫁嫁看過了寧長久表演的陣仗,她不準備拖了,此刻捧劍者來了兩個,若是其余人盡數趕到,還是有些麻煩的。
只是當她準備出劍時,她的目光卻停滯在了某個靈體上。
陸嫁嫁眼眸中閃過了深深的錯愕。
寧長久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望向了某個靈體。
那個靈體是個女子。
她長裙奢褒曳地,高貴雅致,頭上是彩色珊瑚和鹿角拼接而成的皇冠,長發垂地,姿容樣貌美得驚艷,哪怕已經化作了靈體,依舊帶著高貴而嫵媚的風情。
龍母娘娘!
黃昏漸漸要過去,寧小齡卻越來越覺得不安。
那只平日里只知道吃和睡的懶貓好像比她更加不安。
它在林野間上躥下跳的,似是在尋找些什么。
寧小齡則定下了心神,翻開了自己的冊子,涂涂畫畫,思考著什么。
羈災之劍……
諭劍天宗的劍法和古靈宗的靈術竟能相互融合唯一。
這是為什么呢?
嗯,諭劍天宗的祖師和古靈宗的祖師應是好友,這是他們共同創設的劍法……
不對呀!
寧小齡忽然想到,諭劍天宗開宗不過三百多年,古靈宗卻已開宗將近五百載,這兩個宗門的祖師甚至不一定是同一時代的,怎么會是好友呢?
而這種劍法……
寧小齡伸出了左右手,右手模擬劍術,左手模擬靈術。
蹦蹦跳跳真可愛的魚王也停了下來。
它盯著寧小齡的手,像是也陷入了某種思考。
這右手的劍法……怎么有種熟悉之感?莫非……
“啊!”寧小齡握緊了筆,她忽地一個激靈,想到了一件事。
過去,她總覺得諭劍天宗的劍法有些奇怪,卻說不上來哪里奇怪,但此刻她終于想明白了。
諭劍天宗的劍法有砂雪、白綾、鏡花、秋妝四劍承接之劍,有云崖石刻、閑落桂子、敲月問仙的清寒三劍,也有白虹貫日、大河入瀆、墨雨翻盆的壯闊決絕之劍。
哪怕只看劍招名字就不難看出,諭劍天宗的劍法雖為一體,但其中剛與柔的風格確實迥異的。
她在古靈宗的靈術上也發現了同樣的問題。
這個劍招應該不是一個人設計的!設計它的或許是一對男女!
而羈災之劍也是他們合力所創,后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們將劍招分開,一個去往了南州,一個去往了中土……
其中那個男子應該就是諭劍天宗的祖師爺。
畢竟環瀑山崩塌的時候,她也去幫忙收拾過廢墟,從倒塌的宗主殿里看到過歷代祖師的掛像的。
既然這樣,那么那個女子……
可祝定師叔明明說了,古靈宗的祖師也是男子啊。
怎么回事呢?
寧小齡又陷入了另一個死結之中。
“喵嗷!”魚王在外面叫了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寧小齡有些生氣,道:“你再叫春我就不給你吃的了!”
魚王也很委屈,心想我都這樣了還怎么叫春?
它只是開始懷疑寧小齡的身份。
這個人……姓寧……這劍法……
該不會……
魚王心想,難道自己這是才出虎穴又如狼口,自己還認賊做主了?
利爪從它肉墊里探出。
它滿懷敵意地看著這個有可能和仇人有關的少女,猶豫著要不要發動襲擊。
寧小齡感受到了它的敵意,無奈道:“不就是說了你兩句嘛……”
說著,她挑出了幾條魚干扔了出去。
魚王看著草地上烘烤好的魚干,沉默良久,最后,它收起了爪子,叼起魚干屈辱地吃了起來。它一邊吃一邊想著,自己此刻沒有境界,不可平白無故犧牲,隱忍之后定要報仇雪恨……
正思考著大事的寧小齡忽然起身,又掏出了那個錦囊袋子,一下打開。
祝定感知到了,以為天罰又降,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而寧小齡安然無恙地坐在座位上,白貓在外面吃著魚,一切看上去很祥和。
祝定嘆了口氣,道:“小祖宗啊,你又把我叫來干嘛?”
寧小齡認真道:“祖師真的是男子嗎?”
祝定對于她這個問題有點費解,道:“當然,九幽殿還有祖師畫像,要不要帶你去看看?”
“好啊。”寧小齡點頭。
祝定沒想到她答應這么爽快,他揮袖道:“我隨口說說的,你如今資歷還差得遠,我沒法帶你去祖師閣。”
寧小齡焦急道:“你可以偷偷帶我進去啊,我跟在你身邊,假裝是個捧劍侍女什么的。”
祝定笑道:“那可不行,九幽殿幾個老東西看到了,要說我為老不尊了。”
寧小齡苦惱道:“可是我真的有大事啊。”
祝定道:“什么大事?和那個皇有關?”
寧小齡用力點頭:“是的!”
祝定道:“這和祖師有何關系?”
寧小齡低下頭,她因為焦急腦子急轉著,
祖師……諭劍天宗……古靈宗……皇……木靈瞳……
忽然間,寧小齡腦海中靈光乍閃,一個可怕的,有些不可思議的念頭浮現。
“祖師是不是眉心有個紅點!然后……然后他的眼睛是這樣的,表情是這樣的,手的動作……對了!他的眉骨是不是缺一小塊!”寧小齡疾聲問道。
祝定越聽越心驚:“這是你在靈谷看到的?”
“祖師真的是這樣的嗎?”寧小齡感覺心跳加速了。
祝定道:“與你描繪的,確實很像。”
“我不是在靈谷看到的,我……我在我們宗看到的,就是諭劍天宗!那也是我們諭劍天宗的祖師!”寧小齡脫口而出道。
“什么?”祝定沒有理解。
“我知道了!”寧小齡心中的脈絡一下子清晰了:“我們諭劍天宗的祖師就是古靈宗的開山祖師,他和木靈瞳合力創造了一種劍法,百年之后,祖師去了南州,重新開宗立派,木靈瞳則留在了宗門……他們應該是道侶。”
祝定眉頭緊皺。
他也覺得吃驚,只是不明白這之后的意義。
哪怕她說的是真的,這也只算是老黃歷的八卦了。
寧小齡也暫時無法想通,她總覺得這之后藏著什么危險的東西……
是什么呢?
她霍然抬頭,道:“木靈瞳會不會還活著?會不會就是藥王口中的皇?”
祝定沉思了一會兒,他說道:“哪怕是,又如何呢?”
對呀,又如何呢……
寧小齡又陷入了思考。
旁邊的魚王倒是想明白了。
它喵喵地叫了起來,像是警告。
寧小齡像是聽懂了魚王的叫聲,她說道:“先前師叔和我說,唯有師祖可以打開古靈宗的冥府遺跡,現在看來……或許不止師祖,木靈瞳身為他過去的道侶,可能也掌握了手段!皇不在殿……皇不在殿……”
她捕捉到了一絲她之前想漏的東西。
藥王稱呼其皇。
并非她在古靈宗被稱為皇,而是她在那些幽冥鬼將中被稱為皇!
這是截然不同的意義。
祝定告訴過她,據祖籍記載,木靈瞳曾深入過冥府,不知所蹤,尸骨無存。
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
但恰恰相反,她可能不僅沒有死,反而在冥府中得到了什么,稱為了這些冥將口中的……皇!
寧小齡從未覺得自己竟這般聰明!
只是……皇不在殿,那她去了哪里?
此刻,無運之海上,高高掀起的浪潮好似一只只破開水面的巨大的海獸,它們膨脹著身軀,亮出了利爪,翻涌著白浪,向著岸邊撲了過來。
一身神袍的七樓主看著漸漸黯淡黃昏,隨意地伸出手,便將磅礴的海嘯壓了回去。
“只有這些手段了么……”七樓主話語冷漠。
他今天是來搶人的。
海國如今再龐大,如果也被切斷了所有的關系,無異于一個孤立之島了。
他要將龍母娘娘從海國擄走。
這是天藏降生很重要的一環。
整個中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般完美純凈的,可以容納神靈的軀體。
洛書樓的高手齊出,將海國盡數封鎖。
自囚于彩眷仙宮的龍母娘娘,逃無可逃了。
彩眷仙宮里,龍母娘娘搖曳著珠光閃閃的裙裾起身,她從海水凝成的王座上走下,邁過銀河為地的仙宮,緩緩向外走去。
她面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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