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流速的時間領域里,寧長久與罪君的纏斗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而外面的世界已過去了將近半年。
罪君年終于熬了過去,罪君回歸了他的神國,投影也隨著神國大門的關閉而消失了。
他們的一瞬間,對于下方的世界里,則是漫長的數月。
陸嫁嫁坐在深淵之側,清風拂面,衣裳堆雪,清麗絕倫的容顏說著憔悴。這數月的時間里,她的境界更上一步,儼然已經邁入了紫庭第六樓,劍體的修行亦是再進一步,每每有輕風揚起秀發時,每一縷青絲都似纖細飄舞的劍氣。
她于淵便盤膝而坐,如一朵夏未至卻早開的蓮花,眉目寫著柔和與清冽,衣裙蘸著櫻花與春雪。
她看著深淵邊雕刻的木人還有木人前的飛升陣,神色恍惚。
陸嫁嫁一直記得,去年秋天的某個夜晚,夜空中似有流星一劃而過,將屋門外照亮了一瞬。
她跑出了小屋,發現那木人像是被什么力量動過,扭轉了方向,而那小飛空陣也發著瑩淡微弱的光,七芒星的圖案似是刺入心中的矛,惹得她神思震顫。
這是小飛空陣陣法發動的征兆。
陸嫁嫁以為他要回來了,可那一夜,她什么也沒有等到,而小飛空陣的光也像是一支不滅的燭火,自始至終地亮著,從深秋亮過了寒冬,一直到春溪消融,它也從未熄滅。
她雖未等到人來,但這一點燭火也是陪伴。
這一點燭火于昨夜才終于熄滅。
陸嫁嫁秀美的剪影更顯單薄,她看著這個失色的小飛空陣,終于緩緩起身,待她回頭之時,那群山芳華不知何時已開得姹紫嫣紅。
原來又是一季。
山草搖曳,有故人來。
來者白裙清雅,纖腰束帶,墨發扎成馬尾,眉目細眉,肌膚白若新瓷,她一如空谷幽蘭,裙擺搖曳的身影足以羞煞世間最好的丹青畫師。
她自林間山道走來,高高的樹冠像是一柄柄專門為她撐開的傘,陰翳之中偶有光自樹隙落下,照得她衣裙斑駁。
她走了出來,陽光傾倒在她的身上。
陸嫁嫁與她目光相接,輕聲道:“襄兒姑娘。”
趙襄兒輕輕頷首,她走到了陸嫁嫁的身邊,目光望向了這片深淵。
“你還在等?”趙襄兒的聲音一洗平日里的威嚴與清冷,清淺得宛若初融的水。
陸嫁嫁平靜道:“廬邊修行,順便等一等,他生或死,來或者不來,這一年里,我早已釋然了。”
趙襄兒看著眼前不染煙火的絕麗女子,薄而翹的薄唇微微勾起,她輕聲笑道:“陸峰主還是不善于撒謊呀。”
陸嫁嫁不答。
趙襄兒將裙擺捋過纖美緊致的腿兒,身子微屈,在崖邊坐下,纖凈的小腿似隨風而晃,也似在攪動春風。
“你呢?”陸嫁嫁反問道:“你又是來做什么?”
趙襄兒道:“我只是來看看。”
陸嫁嫁問:“當日臨河城最后一日,我見到你們時,你們似乎還抱在一起啊。”
趙襄兒淡淡道:“他賊膽包天,竟敢趁我虛弱之時輕薄于我,若他還敢回來,這筆帳定是要和他算的。”
“是么?”陸嫁嫁在她身邊坐下。
趙襄兒腦袋微側,道:“當然,我只是尊重娘親予我的婚書罷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娘親給我選的未婚夫,只是畢竟一起經歷了許多,于情于理都該來看看。”
陸嫁嫁道:“那趙國去年深秋的國祭又是怎么回事?記得那個時候,應是你們上次初見的日子。”
趙襄兒不悅蹙眉,道:“你幽居于此,怎么這都知道?”
“小齡告訴我的。”陸嫁嫁說。
那場國祭,趙襄兒特意邀了寧小齡的,她明明讓寧小齡保密的,這死丫頭果然靠不住……
陸嫁嫁繼續道:“如今應是滿城都知道襄兒妹妹有一位未婚夫了吧?”
趙襄兒淡淡道:“未婚夫一事許多地方依舊只是流言蜚語,倒是峰主大人喜歡一個比自己小了許多歲的徒弟之事,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了,我微服去往茶樓酒樓之時,便聽人津津樂道過許多次。不過也怪不得他們,這師徒之戀本就禁忌,再加上峰主大人名聲這般大,容顏更是冠絕南州,難免被人討論多一些。”
陸嫁嫁看著淡淡言語的少女,如今的趙襄兒又稍高了些,身段更是玲瓏浮凸,柔軟的黑裙裹著清妙的曲線,光是隔衣相看,那腴嫩香軟便是世間僅有。
只是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說話卻越來越不太中聽了。
“他只是我的弟子。”陸嫁嫁說道。
趙襄兒道:“這里只有我們兩人也這般不坦誠?哪怕我信了,其他人會信么?”
陸嫁嫁神色清冷,片刻后才道:“那你今日來又是為何?怎么倒像是來問罪的?”
趙襄兒看著陸嫁嫁,這位陸姐姐雪衣佩劍的模樣應是世人心中最完美的女子劍仙了,哪怕是她,多看兩眼也覺得心馳神遙,甚至想要撲進那雪峰相盈的懷里。
趙襄兒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也知道他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夫。可他明明是我未婚夫,卻唯有你在這里結廬如此久,這算什么話?”
陸嫁嫁平靜道:“我說了,他只是我的徒弟。”
趙襄兒微惱道:“你還嘴硬?”
陸嫁嫁道:“襄兒姑娘若是不嫌棄這陋室空廬,我不介意你與我一起住,好歹有個伴。”
趙襄兒神色落寞了一些:“我與你不一樣,你走了,四峰只是少一個劍法超絕的女劍仙,我若走了,那趙國百萬子民便也亡了。”
天空中巨大的云朵遮住了光,兩人的仙姿佚貌都隱于幽暗里。
直到云朵被風吹過,她們才重新開口。
“這深淵之下到底是什么呢?”趙襄兒喃喃自語。
陸嫁嫁問:“你的九羽也飛不過去么?”
趙襄兒搖頭,她早已偷偷試過了。整片深淵都很抗拒她的到來。
陸嫁嫁道:“傳說南荒的禁地里,兇險無比,里面盡是那些殘余的太古兇神。”
趙襄兒幽幽道:“也說不定是美人兒遍地,讓某個人樂不思歸了。”
陸嫁嫁輕笑道:“若我是他,我明知外面有這么漂亮的未婚妻在等自己,那其余的香軟懷抱不都是胭脂俗粉了?”
“我沒有等他。”趙襄兒輕聲辯解了一句后,針鋒相對道:“我若想到有這般冰山美人般的師尊等著自己消融,我也舍不得得很。”
陸嫁嫁不為所動,只是道:“幸虧你不是劍堂弟子,否則此刻已經挨上戒尺了。”
趙襄兒亦不想讓,道:“幸虧你境界還算高,要不然這時候,我已經打爛你屁股了。”
陸嫁嫁不知想到了什么,纖長的眉毛微挑,似有些怒,清寒的玉體間,劍氣似山石間迸濺出的幽泉,于陽光下灑濺成白茫茫的霧水。
趙襄兒同樣幽淡地看著她,這一年多龍袍加身女帝為冕,她的氣質上本就有著難掩的威嚴與清傲,這種威嚴是描于眉梢的銳利,是染于唇角的緋紅。她纖細迷離的睫絨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鏡子般明亮。
當然,她們只是嚇嚇對方,寸步不讓,自然不會真的動什么手。
“你入紫庭了?”陸嫁嫁看著她,問道。
趙襄兒頷首道:“是。”
陸嫁嫁問道:“是去年深秋時,瑨國那一戰么?”
趙襄兒微笑著問:“你這都知道?”
“你的消息小齡經常會與我說,更何況此等沸沸揚揚的大事。”陸嫁嫁問道:“那一戰,還順利么?”
趙襄兒微微陷入了回憶。
這場戰斗對于她來說算不得什么。
去年十一月,深秋,霜寒露水重的某一日,趙襄兒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背傘劍,帶九羽,悄然前往了瑨國。
這個念頭很早的時候就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了,只是寧長久出事之后,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終于在那年深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一年里,趙國的兵力越來越強,軍事武裝方面也漸漸趕上了瑨國的水準,最重要的還是修行者的崛起,每一個通仙境的修道者,幾乎都是可以以一當百的存在。
但兩國之戰,絕非是普通的戰力相較,戰場險惡之處太多,除非是紫庭境的大修行者,否則在亂軍之中都很難保證自己的存活。因此,哪怕只是說服修行者從軍都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所以,如今瑨國雖不再是他們眼中不可戰勝的龐然大物,但在真正刀劍兵戈相交之后,依舊只能做到互有勝負的程度。
而比趙國兵力提升更快的,則是趙襄兒的境界。
一年的時間里,她并未怎么認真地修行,但境界依舊水漲船高,輕而易舉地邁入了長命境的巔峰,隨時可以突破紫庭境。但她想要尋找一個契機。
直到瑨國常櫻花開,她心生靈犀,終于決定帶劍前往瑨國,斬破那一線契機。
是日,寒風掠境,霜殺百草。
趙襄兒孤身一人,來到了瑨國城外。
瑨國的主城像是一座陰森的囚牢,騎兵重甲一重重地巡邏,城樓上士兵行走,絡繹不絕,白天依舊有火把在燃燒著,弓箭手也未曾松懈。其中的路人卻皆沉默不言,相遇之后也不交談,只是對視。哪怕對視,都不敢相視太久。
這座城都透著無比壓抑的氛圍。
這便是瑨國的都城。
趙襄兒在瑨國城外解開了斗篷,她依舊是那身熟悉的黑衣勁裝,干練而曼妙,背傘負劍,英氣逼人。
城樓之外,她踩在九羽的背上,騰空而起,來到了城墻之上,于是這個清晨,整個瑨國都為之鼎沸了。
瑨國的皇城守衛極多,他們有著特殊的信塔,傳達消息極快。
城樓上,趙襄兒不急不緩地立著,斬去了所有逼來的刀與劍,她想給瑨國一個反應的時間。
這雄踞南州一方的人間王朝,在此時她的眼中,顯得單薄而渺小。
她雖天性聰穎,卻也不喜那些兵法,如今她一人一劍,倒是可以讓兩國少死許多人。
消息傳到了瑨國之中,皇族震驚,舉城動蕩。
瑨國的十二位護城的玄天鬼將一個接著一個浮起在瑨國的上空,如披甲的羅剎,雙手覆在城樓上,它們以整個皇城為根基,大如銅鑼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這個突兀出現的少女,一一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這十二羅剎是瑨國的護城神將,傳說之中,他們聯手,可以斬滅紫庭境的仙人。
“你還未入紫庭境,膽敢擅闖此城,那些趙國的愚民擁戴你,崇拜你,奉你為神子,沒想到你常居高位,自己竟也相信這種荒唐的說法!”
一個聲音從中皇城的中央洪鐘大呂般響起。
“女人當皇帝,就是這般喜好沖動啊。”旁邊也有貴家皇子乘輦而出,遠觀那個傳說中的趙國女帝。
天下皆知,那個趙國女帝擁有著天人之姿,傾城動國,許多人努力掙取功名,為的也只是遙遙看她一眼。
趙襄兒始終未動,她靜靜立著,刀林鐵箭便無法近她的身。
她知道瑨國還留存著高手。
下方的人越來越多,那些攀附在城樓上的披甲羅剎法相巨大地望著她,似在看一朵稀有卻脆弱的花。
而皇城中的幾位真正的高人,卻一個個神色凝重。
天邊的太陽升了起來,照在了這座森嚴的城池上,也將趙襄兒的眉目映得清晰。
幾個乘輦來觀的皇子一個個神色火熱,整個瑨國的花魁加起來,好像也比不得她形容半點,許多人開始高呼起來,讓那羅剎別傷了她,要抓活的。
這樣的歡呼聲在趙襄兒躍下城樓之時中止了。
漆黑的九羽在天空中展開了巨大的翅膀。九羽雖然沒有厚度,但它的剪影卻很美,海鷗一般的翅膀,鳳凰一般的尾羽,展翅之時每一道炸開的羽毛都好似利劍。
羅剎一個個騰躍而起,迎向了這個少女。
這一天是瑨國的噩夢。
城中下起了雪,黑色的雪,每一片雪花都是那護國羅剎凋零的靈力。
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少女躍上天空,直接赤手空拳轟上那比她體型大數十倍的靈態怪物,接著那小山的身影一個接著一個地破碎扭曲崩塌,它們生根于瑨國,所汲取的,幾乎是瑨國一國之力,每一個都是長命境的靈。
但分明同為長命境,趙襄兒卻像是真正的魔鬼,一拳接著一拳打得它們神形俱滅。
寒冬像是提前到來了。
天上的黑雪下了許久才停下。
滿城寒涼。
除了這時十二羅剎,趙襄兒沒有殺什么人,甚至那些曾以極其難聽話語叫囂的皇子,她都沒有去理會他們絲毫,她像是一個簡單的殺人機器,真正目標唯有老王八般隱于深宮之中的瑨王。
“殿下止步。”
皇城之外,十二羅剎盡死,皇城上空的箭也沒有一片可以粘住她的衣角。黑影掠空而過,入了如同虛設的皇城之后,終于被兩個中年人叫住了。
那兩個中年人無論是容貌還是衣裳服飾都極為相近。
他們像是兩座壓在皇殿前的山岳。
“有事?”趙襄兒難得開口。
其中一人嘆道:“兩國之戰,當于戰場見分曉,殿下一人入城,以天上仙力擅改人間格局,這未免與規矩不符。”
趙襄兒道:“你們嫌領土太小,便吞沒十六個小國,更是兵壓于趙,逼割國土,鯨吞蠶食。我與你們不同,我厭惡這座城,但我不會想著占據它亦或毀滅它。”
她只想殺瑨王,她要平趙國數十年民怨,也要借此宣泄心中郁積的劍意。
她踩上了臺階,向著上方走去。
“仙力人力與我何干?我是趙國的女帝,我尚在人間,誰敢逐我?”趙襄兒立在他們的中間,停下腳步,等著他們出手。
但兩人對視了一眼,喟然長嘆,卻讓開了道路,反而對著趙襄兒行了一禮。
其余玄甲重軍立在兩側,長槍如林,亮堂堂地刺出,紛紛指向了她,卻也沒人動手。
幽深的皇宮里,蒼老得不成人形的瑨王躲逃著,他想要吹滅所有的燭臺,卻不慎打翻了一座,惹得烈火燃燒,反而將自己的身體照得更加清楚。
他呼喊著求救著,祈禱著常櫻數的預言成真,祈禱著神靈降世穩定亂局。
但什么也沒有。那些人不知是被殺完了還是單純被嚇破了膽,竟一個也沒有出手阻攔。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少女從火焰中走來。
她美得驚心動魄。
這是年邁的瑨王看到的,最后的場景。
這一場戰斗在今后的日子里被渲染得極為夸張,描述得熱烈無比,仿佛整座城都是一個刀劍鏗鏘,戰鼓如雷的戰場,那位趙國女帝與瑨國之王亮起刀劍,展開的廝殺各有說法,總之皆昏天黑地神乎其神。
但真實的故事里,趙襄兒只是在臺階上一劍將他捅死,然后孤獨地坐在黑金的王座上,極目遠眺。
她覺得一切都好生無趣。
因為人間無趣,所有那些有趣的往事便顯得格外生動了起來。
她順便幫這座奢華的瑨王宮滅了下火,然后才來到了后院,站在了花開如雪的鐵干櫻木之下。
所有的物品已經齊聚,她在滿樹花開中步入了紫庭境。
她原本對于心魔劫是有期待的。
只是心魔劫比她想象中更加無趣。
心魔劫的領域里,她在最初便勘破了自身的真相,接著她走馬觀燈般再次走過了一生。
這一次的一生里,所有人皆極盡殷勤地服侍她,討好她,萬種浮華加身,千點奢迷醉人,真等云煙過眼之后,卻也沒有什么值得記憶之處。
心魔劫中的趙襄兒極為冷靜,最多的時候,她還是在熟悉的國,熟悉的榕樹下,眺望著遠方。
一眺十余年。
終于,她來到了十六歲,她在泱泱人流中搜尋著那個白衣的影子,不知為何卻沒有見到。
仿佛這是現實,而那些記憶才是夢一樣。
她的心魔劫不可稱為劫,因為心魔幻境中,所有人都在為她鋪著道路,殷切獻禮,有問必答,沒有做絲毫的迷惑。
她沒能在幻境中的十六歲見到那個她說不上情感的少年,于是她對于這個心魔劫就徹底失去了興趣。
趙襄兒斬死了幻境中紙糊的紅尾老君,破劫而出。
離開心魔劫之時,她的身后,所有幻境中的人都黑壓壓地對她齊齊跪倒,仿佛這不是心魔領域,而是她的神國。
她是君臨一切的神,哪怕是心魔劫,都不敢對她施加半點不敬。
人間無趣依舊。
趙襄兒給她大概地講了一下當年的故事,陸嫁嫁靜靜地聽著,偶有言語。
話語言盡之后,趙襄兒與她辭別。
“你要走了么?”陸嫁嫁問。
趙襄兒知道她在問什么,她說道:“三年之期過后,他若不來,我便要去往西國了。”
陸嫁嫁又問:“若他回來,你會答應那份婚約么?”
趙襄兒平靜道:“我與他許是同道者,但非同路人。”
斷界城里,這半年尤其地漫長。
邵小黎每日坐在王殿的上方,盯著天空,一眼不眨地看著天空中有沒有流星劃過,一直看到眼睛酸澀難忍。
這一年里,斷界城在破碎之后開始陸陸續續地重建,雖然遠遠及不上過去的輝煌,卻也終于延續了火種。
夜除重新去往了雪峽,司命則始終沒有回城。
于是年僅十七歲的邵小黎便挑起了大梁,而血羽君則作為斷界城新的神獸圖騰,偶爾去城上站站崗,感受著人們頂禮膜拜之感。
渾渾噩噩的半年之后,邵小黎終于看到了遠處,那跌墜下來的影。那個影極遠極淡,好似久視之后干澀的錯覺。
但她知道,那就是老大。
她來不及換上最漂亮的衣服,便朝著城外跑了過去。
但最先到達的卻不是她。
這一天,這樣的結果,夜除與司命也等了許久許久了。
雪峽中,蘇煙樹擁著夜除。
若沒有寧長久搭救,夜除在與罪君對撞的那日便應該死去的。
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糕,每日在蘇煙樹的懷里才能入睡,而他展露出自己神仙般俊美容顏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大部分時候,都是一截截火燒木拼接而成的殘破身子。
蘇煙樹知道,他就要死了。
而今日,夜除一反常態地起身,不知從何處摸來一顆靈丹,吞入之后,回光返照般恢復了些力氣。
他將旗幡插正,離開了雪峽。
蘇煙樹知道他這一次不會回來了,她從身后擁住了他,問道:“你其實從不喜歡我,對么?”
夜除微笑著搖頭:“沒有。”
蘇煙樹目光凄迷,道:“可你分明不愛我啊,你到底喜歡誰?那個叫司命的女人么?還是你誰都不愛呢?”
夜除對于司命談不上情感,至多是惺惺相惜。他與這個晚輩所難以逾越的,自始至終都是大道之爭。
但今日,他確實是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夜除循著某個方向,最快地在一片沙地里找到了寧長久殘破下墜的身體。
寧長久的身體幾乎燒毀,根本看不出血肉原本的模樣,他躺在地上,甚至連呼吸都無法感知到,這副殘破的身體里,所有的骨頭都碎裂了,也不知道是何等的力量和意念支撐著他心臟的跳動。
夜除到來之后,司命也幾乎同時到了。
他們對視了一眼。
“殺了他,我們共分權柄,決一死戰。”司命說道。
夜除微笑著發問:“你真的想要殺死他?”
司命道:“我本就是來殺他的,你的七竅玲瓏心應該能分辨出我話語的真偽。”
夜除微笑著點頭,道:“那動手吧,七百年的糾葛,如今也是個頭了。”
司命點頭道:“開始吧。”
他們來到了寧長久的身體前,一同舉起了自己的劍。
邵小黎還在狂奔的路上,劍靈還在體內寂眠,無人可以救他了。
劍刺穿胸膛的聲音響了起來。
但刺破的,卻不是寧長久的胸膛,而是夜除的。
司命用的是天諭劍經的那一劍,這半年,她早已將那招參悟。
她握著劍,看著夜除,心中依舊忍不住泛起疑惑,問道:“你為什么這么弱?為什么這么弱還敢來見我?”
夜除看著刺透胸膛的劍,微笑道:“你終于騙過我了。”
司命輕輕搖頭:“我沒有撒謊,我要殺他是真的,我要殺你也是真的。”
夜除嘆息道:“若你我權柄互換,我或許早就殺死你了。”
他的權柄之力本就遠遠不及司命,這些年司命但凡再聰明些,也不至于纏斗七百年之久。
司命平靜道:“那是昨日之我,而非今日之我。”
說著,她推出了手中漆黑的劍,割破了那個七竅玲瓏的心。
夜除在倒下時依舊帶著微笑。
他喜歡雪,可這里卻是茫茫的荒漠。這不是他所喜歡的命運,可命運本就是握不住的指間沙,他哪怕曾手握一整片沙漠,也終有流盡的一日。這就是他終將面臨的結局。
夜除死去,命運的權柄卻沒有散開,因為那本就不多的權柄,已在罪君神戰中徹底消磨干凈了,他如今所死去的,只是一副空蕩蕩的木偶之殼。也正因如此,他才真正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司命殺死了這個數百年的宿敵,卻無法收獲真正的喜悅。
她沒有繼續殺人,而是盤膝而坐,將黑劍橫于膝上,目光靜靜地看著這奄奄一息的少年。
她要等寧長久醒來,再與他做最后的決勝。
無論成敗,這都將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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