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羽君張開翅膀,怪鳥黑色的羽毛與夜空融為一體,其上的白衣在風中翻飛,少年詛咒般的話語盤旋著落下,激得司命冰雪雕琢般的眼眸一片雪亮。
她建立的時間領域在夜除到來之后飛速地消解著。
血羽君升空而去,在脫離了司命的領域范圍之后,寧長久的精神終于徹底掙脫。
紫府之門隨后大開,被束縛住的金烏如受感召,化作千絲萬縷的金線,投向了寧長久的身體,夜空中也好似掛起了一道金色的細長瀑布。
司命想要去抓,卻無能為力。
金瀑逐漸變細,干涸,徹底抽回了寧長久的體內,血羽君翅膀卷動的風聲在高處響起,宛如一聲張狂的嘲笑。
白衣與紅裙盡數消失在了夜空,向著雪峽之外的更遠處飛去。
司命齊膝的雪白棉裙貼著纖秀的腿不停地舞動著,光潔的腳踝下,踩在雪地里的玉足泛起了淡淡的紅色。
她猛地回頭,狂舞的銀發宛若繚亂冰絲,而圍繞著她周身的領域,風雪驟散,然后開始不停地消融,整片峽谷都隨著她的怒意化作了一雙利刃。
夜除艱難地踩在雪地里,他木偶般的四肢像是生銹了一般,運動起來有些艱難和僵硬。
他沒有臉,今夜甚至還未來得及畫上面目,所以此刻沒有任何的表情。
“司命,死亡。”夜除淡淡開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命運的星盤張開了,以永恒的星象方位鎖定了司命,使得她成了這個命盤中指向的唯一。
山谷之外,傳來了一聲聲巨首的嘶吼,沉眠于深山老林的許多強大兇獸,或是受到了什么召喚亦或是嗅到了鮮血的氣味,竟開始紛紛蘇醒。
司命卻只是淡然一笑,她凜然不懼,也發動自己的權柄,時間立刻退回至數息之前。
數息之前,夜除的命運指令還未發出,自然不可能生效。
巨獸的吼叫聲很快沉寂。
“你明知道這些于我無用,還要白費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力量,嗯?這是要為他們拖延時間么?”司命的笑容更冷。
夜除咳嗽了幾聲,他轉動著僵硬的身體,繼續道:“我們已經斗了七百多年,還差這點時間么?”
司命說道:“你的身體快不行了,你哪怕買了那么多的時間,依舊抵消不了自己的消耗,用不了多少年,我不用殺你,你自己就先死了。”
夜除似乎笑了笑,他的臉看不見情緒,聲音像是雪峽中吹來的風。
“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從胎靈之淵里爬出來的小姑娘,身子弱的像是一折就會斷的竹簽子,當時唯有我看出你身上背負著很大的命,但我也從未想過今日。”夜除忽然追憶起了往事。
司命頷首道:“我本就是應運而生。”
夜除道:“當時的你承不了這么多運,若沒有我暗中幫你,你哪里有機會成為那位神官之下的副筆,更不可能平步青云,成為下一任的大神官。”
司命冷漠而傲然:“這也是我的運。”
夜除笑了起來,笑聲顫抖著:“當年你終究只是個小瓷人,哪怕是胎靈中最完美的瓷人,也可以輕而易舉摔碎。”
似是因為被喝破本體的緣故,她的肌膚也漸漸失去人色,白得宛若瓷偶,五官卻越顯精巧寧靜。
司命道:“你不必說這些,若此刻神國尚存,為當年恩情,我愿意敬你,但那已是七百年前的往事了,我們當時懷著僥幸之心等了兩百年,最終等到的,不也是神主大人無頭的白骨么?”
夜除嘆息道:“我從未想過,有人能殺死神主大人。”
司命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叫寧長久的少年你看到了吧,他的來歷你多多少少應該也猜到了一些。”
夜除嗯了一聲,這也是他最初不愿意出來救他的原因,當年神主大人的死,隱約和兩千多年前的一樁天大懸案有關。
而這個少年,極有可能是那個時代里某位神的轉世,說不定過去還是他們的敵人。
司命道:“你研究了一輩子的命,如今最大的命就在你的面前,你為什么不愿意睜眼看一看?”
夜除陷入了沉默,他從來不是一個瘋子,相反,他喜歡循規蹈矩,墨守成規。
他愿意一步一個腳印,用百年時間去推算打造一個模型,也愿意在荒無人煙的雪峽幽居幾百年而不厭,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平靜地死去,然后成為司命容納權柄的容器。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突兀地出現在了面前。
而他的出現,與自己買走那個名為邵小黎的小姑娘幾十年的時間亦有關聯。
無巧不成書。
“哪怕回到了神國,又能如何?七百年凋朽,過往早已不復,就算你坐上了國主之位,也不過是下一個無頭神罷了。”夜除輕嘆著,他的關節之中開始填充進了風雪。
一個木偶,一個瓷人。
神國中的大部分神使官吏,都是神國自己孕育而出的,他們便是從胎靈深淵爬出的靈位,如正常人一般在神國中修行,失敗品自行衰亡,成品則漸成人軀,然后一步步地邁向巔峰。
司命輕輕搖頭,堅定道:“我與你不同,與其茍活于此,不若窮盡一切,斬天而出,求條生路!屆時雖死猶榮。”
夜除道:“你是我見過最美的生靈,只可惜你自始至終自負而愚蠢。”
司命沒有遮掩自己的怒意,她已許久沒有這么狼狽了,她話語冰冷道:“如果我此刻無傷,你已經死了。”
夜除緩慢地抬起了手,從身體里抽出了一根根銀線,道:“我知道你想去追他們,但我此刻同樣很弱,你可以試著來殺我。”
事實上,他們交談之時,司命就一直在觀察著他。
她就像是一頭母虎,在亮出爪牙之前總會耐心無比地等待。
在對寧長久下手前,她便已暗中探查了整整三個月,軟硬兼施,在確信自己差不多看穿他所有底細和價值之后才動手。
而此刻,夜除于夜間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同樣頂著極大的誘惑。
但她此刻不敢確定,夜除的露面究竟是空城計還是陷阱。
夜除看了一眼寧長久消失的方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不再言語,緩緩向著深峽退去。
司命不愿再忍。
她抬起手,雪于指間凝成一劍,隨著她身影一道掠起,向著峽谷中動影而去。
“斷魄峽,地動。”夜除開口。
地脈之下,那些熔巖地火似是按奈不住,開始瘋狂向上拱涌,與此同時整個峽谷都震蕩不安。
司命同樣施展權柄,時間回溯,夜除的權柄失效,震蕩聲消失不見。
他們此刻受限于自己的境界,只能改變立刻發生的命運和不久之前的時間,若在過往,他們神格、境界完整之時,夜除可以草蛇灰線伏延千里般定好許多年后的結局,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一個人。而司命同樣可以將自己選中的人或者物,回溯在數年之前。
那時候的他們,是真正殺人于無形的次神,比許多洪荒時期古老的妖神更為強大。
而此刻,紫庭之下的境界大大限制了他們,卻也使得他們的戰斗更于瞬息之間立分勝負與生死。
而他們的權柄互相制衡,真正的殺人之法唯有彼此手中的兵器。
這也是古代權柄之爭的縮影。
雪峽之中,兩人的影子宛若兩道線,一灰一白,在石墻之間高速地穿梭來回,濺出的靈力在墻壁上留下了無數線形的刮痕。
“你越來越弱了。”司命步步緊逼,銀發盡數向后拋揚起,露出了整張瑩白無瑕的臉,她的雪劍破碎又凝聚,幾次爭到先機之后,都在夜除朽木般的身體上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夜除并未反駁,身上的傷痕未能讓他有絲毫的動容,他不停地以指間的絲線纏向司命。
他就像是一只在峽谷中迎著狂風飛竄不定的蜘蛛,而司命則像是一只補蛇的飛鳥,兩人一前一后,以其余人看來匪夷所思的速度移動著,時而亮起的劍光里,夜除的絲線如發絲般被一縷縷斷去。
“可你還是贏不了的。”夜除淡淡說了一句,隨后以絲線高速攀援上石壁,然后蕩秋千般高高揚起。
司命馭劍而上,白色的衣裙托起一連串的殘影,宛若順著石壁游上的白蛇。
兩人交鋒之中,彼此的權柄又抵消了數次。
司命道:“究竟是誰給你的信心?難道是重歲?”
夜除微笑道:“你還有找到重歲么?”
司命容顏淡漠,這也是她的心結之一。
她知道重歲的存在,也知道重歲與夜除之間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她卻怎么也找不到重歲。
司命冷冷道:“重歲到底是何等妖獸?”
“重歲為何必須是妖獸?”
“怎么可能是人?斷界城的人,沒有一個活幾百年的!”
“所以我說你愚蠢。”夜除笑了起來:“你就沒有想過,這幾百年來,重歲有可能根本不是一個人么?”
“你說什么?!”司命瞇起了眼眸,霜雪被關在了冰白色的眼皮內。
夜除的話像是一盆冰水將她淋透。
她明白了夜除的意思,夜除是說,重歲只是一個代號,是他安插在斷界城的內線,這些年這代號之下已換了無數皮囊!
她不知道重歲說的是實話,還是依舊只是一個迷霧彈,使得重歲本就撲朔的身份更加模糊。
她暫時不去猜。
“你有什么能力讓一個人對你死心塌地?”司命冷笑道:“難道靠你所謂的永生?你自己都快要死了,誰會相信你的永生?”
夜除的身影如掠過懸崖的夜鶯,他再次向下俯沖,笑道:“所以你無論再怎么漂亮,也不是真正的女人,你根本不懂真正的七情六欲,等到某一天,你若對一個人死心塌地了,你就會懂的。”
司命是神國的神官,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她白璧無瑕,不識情欲,哪怕對于寧長久的勾引,也只是自己對于藝樓女子的簡單模仿。
她從未真正動過情和欲,也從未想過這些。
因為神國的神官必須完美,而情是破綻,是污濁,她不允許自己完美的身軀和靈魂沾上一丁點污垢。
這也是方才寧長久離去之時,她聽著他話語,心中怒意滔天的緣故。
對于她來說,這已是極大的褻瀆了。
雪峽中,戰斗仍在繼續,夜除的權柄每一次使用都會弱小幾分,而司命則越戰越猛,她的劍在夜除身上留下了上百道傷口。
這也是他冒險于夜中走出峽谷,救走寧長久的代價。
最終,夜除被司命一劍劈入了深峽,他木偶般的身軀中央,那道醒目的劍痕幾乎將他的身體自中間貫穿。
木偶沒有臉,所以看不出他痛苦的形容。
司命要繼續追擊之際,一頭黑鷹自下方飛過,恰好接住了夜除墜落的身軀,載著他向著雪峽深處飛去。
司命站在一線峽與深谷的交界處。
她此刻的身子骨不足以支撐她繼續深追到夜除的領域里去。
但這已是她百年來在夜除身上留下的最大的傷痕。
這也算是寧長久在自己手上溜走的補償了。
但不知道為何,她立在雪地里,始終難以心安。
她知道,是夜除的一番話在自己的心上激起漣漪了。
她哪怕曾是再神圣而強大的存在,如今終究也算是入凡塵七百年了,她的心境在潛移默化中也漸漸地發生了改變。
今日的種種還是在自己的心湖上激起了漣漪,哪怕那漣漪再微不足道,也是一顆隱患的種子。
司命明白,她必須修復自己的心境上的瑕疵。
她輕輕地吐了口氣,峽谷中的大風也靜了下來。
她斂了斂自己微亂的裙裳,讓白裙柔軟地垂落,覆住玲瓏的膝蓋骨。
微亂的發絲切割著冷漠的視線。
“給了你們這么多時間,也不知道逃多遠了。”司命向著他們逃遁的方向望去。
方才逃離戰場之后,血羽君的雞血未能維持太久,它骨頭里最后蘊藏的靈氣也被榨得差不多了,艱難地飛了一段,它似是也想不明白自己剛才哪來的力氣,疲憊涌上,飛行的姿勢也東倒西歪起來。
“小爺我飛不動了啊……”血羽君哀嚎了一聲,沒有堅持太久,便帶著他們向著一片裂谷中跌跌撞撞地飛了進去。
邵小黎緊緊地抓著血羽君脖子上的羽毛,恨鐵不成鋼道:“你再堅持堅持啊,平日里給你喂了這么多青龍,火蓮,玉女……你怎么能說不行就不行啊!”
邵小黎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血羽君立刻想起了每天都吃的青菜番茄和蚌肉……它胃里翻滾出一股厭食般的惡心感,再也穩不住身子,左傾右斜地撞進了一片樹林之中。
寧長久與邵小黎都摔在了地上。
寧長久痛哼一聲,接連被兩劍反噬之后,他意識昏沉,眼皮子打著顫,似是隨時要合眼了。
邵小黎稍好一些,她的脖子上,司命留下的血紅印子還針扎般作痛著,而她身上的血也沒辦法及時止住,隨著一些動作的幅度,許多結痂之處也再次破裂,腥味刺激著口鼻,令人作嘔。
她抿緊了唇,將寧長久扶了起來。
“老大……你還好嗎?”邵小黎抓了一團血,幫他擦去臉上的血污。
寧長久咬了下舌尖,讓自己的意識微微恢復清醒,視線聚焦之后,他搖頭道:“不太好。”
邵小黎心想老大就不能騙騙自己讓自己安心一些嘛,她又是埋怨又是心疼,攙著他的手,道:“我帶你回家。”
寧長久搖頭道:“不能回斷界城。”
“嗯?不回斷界城?那我們去哪里?”邵小黎疑惑道。
寧長久道:“一直向前走……去冰原的方向,我們先去那里。”
“冰原?”邵小黎對著那里隱隱有些抗拒,尤其是先前寧長久說完了那番話以后。
寧長久道:“那是我們唯一的活路。”
邵小黎冷靜了下來,她也明白,司命只要不死,他們回到斷界城,無異于自投羅網。
“好……”邵小黎低低地應了一聲。
她不知道他們此刻身在何處,只是哪怕能達到冰原,那里又何其遼闊,何其危險重重,他們真的能走出去么?
血羽君從地上掙扎著起身,獨腳起跳,跟上了他們的腳步。
邵小黎看著它孤單的腿,說了一句:“對不起啊小雞。”
血羽君想著這副身軀的另一只腿,雖然是殘疾傷腿,但好歹能當個拐杖,不曾想當時被這嘴饞的小姑娘砍走之后才把身體交給自己。
于是它跳腳獨行時也顯得有些抑郁。
但此刻他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血羽君唉聲嘆氣地展現著自己的大度:“無妨,正好鍛煉鍛煉我的腳力,若是那娘們還敢追來,我就一腳把她的臉踢爛。”
血羽君越說越自信,信誓旦旦,昂首挺胸。
只是不久之后,它發現,自己明明不是烏鴉,卻長著一張該死的烏鴉嘴。
他們走過那片毒霧之谷的時候,司命再次追了上來。
她立在樹梢上的影子隨風拂動著,那張極美的臉蛋在邵小黎看來卻是最深最恐怖的夢魘。
夜色像是永無止境的潮水,司命綢滑的銀發在水波中起伏著,更白了幾分。
她像是一輪才出柳梢頭的月亮。
邵小黎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腳步驟停,心臟都像是慢了半拍。
司命的白裙也有著許多的豁口,只是豁口之內,依舊沒什么香艷風景,那白裙之下,還有著一身單薄的襯里。
她對著寧長久所說的一切本就是謊言,她也從未想過與任何人共赴巫山云雨。
“找到你們了。”司命的話語也有些虛弱。
只是此刻,寧長久與邵小黎亦是強弩之末。
寧長久知道她早晚會追上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冰原還在較遠的地方,他們哪怕踏足而上,也未必可以逃掉。
司命道:“我原本是想殺你的,但我改變主意了,等到我將你的金烏煉化,將日晷的白日補全完整之后,我會將你收為奴隸,如你所說的那樣,讓你日日夜夜地感受到屈辱痛苦和絕望。”
寧長久靜靜地看著她,對于她的言語無動于衷。
不知為何,司命竟生出了一種他也等待自己多時的錯覺。
莫非他還有隱藏的手段?
今夜接連的挫敗讓她也無法保持那種絕對的自信。
她看著寧長久,道:“希望以后你還能保持這般平靜。”
司命的身影自樹上掠下。
“老大小心!”邵小黎喊了一句,她抓著寧長久的手臂,將他背到了背上,立刻施展劍法,恍若以劍御身,在樹林中飛速地穿行逃命。
血羽君也知道,如果他們死了,自己肯定也逃不過被當雞殺的命運,它憤懣地啼叫了一聲,鼓起翅膀,如張開一對瘦骨嶙峋的破扇子,對著司命扇了過去,羽毛化箭,一齊射出。
這些箭雨刺上了司命的后背,卻未能刺破,反而在短暫的停頓之后盡數回彈,紛紛射還給了血羽君。
奪奪奪的聲音里,樹干上釘下了無數的飛羽殘片,而血羽君在一番鼠竄之后,羽毛更禿了許多。
而司命也沒空去管它。
她就像是黑暗中的蒼狼,那兩只逃竄的‘野兔’也只是垂死掙扎罷了。
而此刻,司命的身軀也極為疲憊,她雖是靈胎中天生地長、燒制了不知多少歲月才孕育而成的瓷人,但她的身體亦有極限,今夜,她隱約有些探查到了自己的極限,她身上的傷口便是證明。
只是不知為何,這些撕裂的傷口在帶來的痛意的同時也帶來一股難言的快感。
她的心在蒼涼的夜風中顫栗著。
情緒的火苗一閃而過。
她轉眼間便追及到了邵小黎身后。
她伸出了雙手,各自一掌打上了他們的后背。
邵小黎想要抽劍回擋已來不及,嬌小的身段被直接震飛出去,猛地撞上一棵大樹,樹干震顫,落下蕭蕭,其下的蛇蟲驚散而走。
寧長久以鏡中水月之術躲過了這一掌。
三個月里,他于很多個夜晚出去狩獵,汲取靈力,夯下了堅實的基礎,若非這些努力,他今夜也根本撐不到現在,此刻,那些火蛇,灰木以及各異妖獸身上吸取的靈力在氣海中螺旋狀地涌動著,成為他身體運行的靈力支撐。
司命對于鏡中水月之術并不意外,在書庫的時候,她便親眼見過這種高妙道法的施展了。
一擊不成再來一擊就是。
寧長久回身之際,司命的無數拳影已砸到了面前,他來不及出招便只能雙臂交叉護于身前防守。
砰砰砰的撞響聲在黑夜中不間斷地響起。
寧長久像是一個沙袋,在司命一拳拳的擊打著不停地拋飛、倒退,撞碎一根又一根的大小樹木,然后猛地砸倒在地,倒滑而出,直接越過了這片樹林,摔落在了一片荒原上,連翻了許多個跟頭才堪堪卸去力量,艱難停下。
寧長久背部的衣裳盡裂,血肉模糊,身體里的骨頭也不知道斷了多少根,五臟六肺也排山倒海般翻滾著,他的四肢在劇烈的疼痛中不停痙攣,難以凝聚力氣。
樹林中,邵小黎從地上艱難拔起,她在一片落葉堆中摸索了好一會兒,終于尋到了自己滿是豁口的劍。
她拎起了劍,鼓起渾身的力氣,向外飛快地跑去。
血羽君原本想偷偷溜走,隨便找一個藏身之處,但它看到這個經常被自己嘲諷天賦太低的小姑娘奔跑的背影,它竟激起了一點年少時的熱血。
當年他也是在酒肉朋友的慫恿之下,單槍匹馬前往趙國,妄圖一戰成名。
之后哪怕銳氣被趙襄兒磨得七七八八,它也終究曾是差點統帥一方的南州妖王。
它看著自己禿了大半的雙翅,哀由心生。
“寧大爺,寧長久你大爺……算了,再相信你一次吧。”血羽君仰天長嘆,也跟著飛了過去。
司命白裙翻飛的雪影立在荒原上,看著在地上捂著胸口疼痛打滾的少年,道:“能把我逼到如此,你已值得驕傲。”
說著,她隨手往身后一抓,邵小黎的白虹還未凝成便被直接打斷,她一只手捏住了少女的衣領,將她拎到了身前。
“我倒是要謝謝你把他帶出來。”司命看著邵小黎的臉,手指輕輕撫摸過她的臉頰線條,然后淡漠地笑了一聲,忽然抬手,猛地一巴掌扇了上去。
邵小黎痛哼一聲,唇齒間盡是鮮血,她雪白的臉蛋上,一下子浮現出了五個纖細的掌印。
血羽君見到邵小黎頃刻被擒,好不容易生出的豪情一下子沒了,但他剛想走,身軀里立刻劇痛無比,它立刻想起,自己已與這小丫頭立契,它根本沒有背叛的余地。
血羽君不再猶豫,含淚撲了上去,然后再次被司命一巴掌扇飛。
邵小黎艱難地呼吸著,她的臉頰火辣辣地疼痛,她的手也快握不穩劍了,但她還是嘶吼了一句“老大接劍”后,將劍猛地拋向了身后。
拋出的那刻,她甚至有點害怕老大癱軟在地,直接被自己一劍刺死……
所幸寧長久尚有余力,他沾滿了鮮血和碎草的手抬起,接過了劍。
司命有時也不理解為何人的生命這般倔強,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也微微動容了。
而寧長久也艱難支起身子,持劍向自己斬來。
可以看出,寧長久的靈力已快油盡燈枯了。
他的最后一劍,依舊是那孤注一擲的一劍。
哪怕這是今夜第四次看到這一劍了,司命依舊有些忌憚那股殺意。
但這也沒有意義。
她伸出了手。
這片狹小的領域里,時間好似凝固,劍如輕舟靠岸,漸漸停了下來。
夜色更冷。
這時間定格之術只能同時給一個人或者一個事物施展,先前她并未使用,是因為血羽君與邵小黎的干擾,但此刻,他們都已沒有再戰之力,如今的這一幕好似回到了三個月前的小巷,寧長久一動不能動,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寧長久瞪大了眼,瞳孔微微凝縮著,可以看清其中所有的細節,疲憊與痛苦在里面雜糅著,更深處也映照著自己的臉。
他的發絲那樣的亂,清秀的臉上也盡是灰塵與土屑,哪怕是每一根因為恐懼而聳起的寒毛都歷歷分明。
若是可以,她想要定格下這一幕。
這種獵物在自己眼前戰栗而痛苦的模樣讓她如癡如醉。
忽然間,司命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疑問。
她先前連打了數十拳才將寧長久體內的靈力徹底榨干,既然他還有這些余力,為何不早點用上,早點去往雪原,到時候雪原茫茫,遠不似此處單一而狹窄的道路,他們尋個雪窟藏身,自己也沒有信心一定可以找到。
為何偏偏要等我來?
司命看著他停滯而痛苦的眼睛,心中疑惑。
接著,她胸口一痛。
一柄劍刺破血肉,穿胸而過。
司命立刻明白過來,自己的時間囚籠被破了……真正地被破了!
這一劍本就云淡風輕無比,自己也須凝神才能察覺。
而她以為時間的囚籠已將他牢牢鎖住,心中只覺大勢已定,又有疑問生起,令她微微分神,于是這迅速而果決的一劍,在她回神之時已刺破衣裙,扎入了血肉里!
而她剛剛才使用了權柄,無法立刻讓時光流轉。
殺意如刀,前所未有的痛苦在她身體里炸開。
寧長久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竭力推著劍,開始狂奔,趁著她無力反抗的間隙,將她整個人砸上了一棵巨木,透體而過的劍尖扎入樹干中,將她牢牢地釘在了樹上。
而寧長久也徹底用光了力氣,身子后仰,與此同時,金烏從紫府飛出,托住了他的后背。
自古紅顏薄命,但不知為何,司命的命卻出奇地好。
這一劍偏離她心臟半寸。
她是瓷人,哪怕穿心而過亦不會死,但此后若是夜除卷土重來,她就真的必死無疑了……所幸這半寸……
這該死的半寸……
她積攢了一夜的傷勢也在這一劍之中炸開了,撕裂血肉的痛感讓她手臂僵麻,一時間竟無法將劍拔出。
隱約間,她看到了寧長久淡漠的眼神,那個眼神讓她感到無比地恥辱。
她的余光瞥見了寧長久腰間發著微微光澤的枯枝,想起了什么。
那天小巷之中,他腰間的枯枝便隱隱流淌著這種光澤!
今日最初的時候,他的枯枝卻是沒有一點成色的,打在自己的手上時除了堅硬也沒有額外的殺傷力。
她只當這是一件無法灌輸靈力的法器,并未多想,此刻她才意識到了不對。
而寧長久也重重地松了口氣。
那夜小巷之后,他便一直在想,為何自己在時淵中不受影響,在她的時間囚籠中卻無法動彈。他們的時間法則分明是同源的。
后來他想到了自己的枯枝。
當日在時淵的蜂巢之處,他將這枯枝放入了濃郁無比的時間黏液中,將法則吸收入內,灌得滿滿當當。
所以那夜已被灌滿的枯枝無法繼續吸收他周圍的時間法則,幫他脫困。
所以后來,他干脆將其中的時間法則一點點傾倒干凈了。
而此刻,枯枝重新成為了一根除了堅硬以外‘一無是處’的棒槌,反而成了他最大的助力。
那一劍雖無法直接殺死她,但天諭劍經的殺意將會在她體內不停地炸開,讓她短時間內沒有追擊之力。
司命靈力盡數催動,想要直接摧毀身后的樹木,而本想補刀的血羽君也被司命瘋了般的亂流掀翻。
它不再猶豫,立刻掙扎起身,倉皇后退,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叼起了邵小黎,馱起了寧長久,向著雪原飛去,只是它羽毛禿了太多,實在無法支撐起它飛行,所以才到雪原上,它的身體立刻墜下,貼著地面,載著兩人在雪面上滑行遠去。
雪原上,光微微亮起。
屬于司命的長夜已過,黎明將至!
十息之后,司命再次使用權柄,才終于掙脫了這殺意凜然的一劍,而他們已消失在了視野里,她亦已無力再追,與此同時,她的身后,狼煙高高騰起。
斷界城,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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